“那一次,我都不知叩了多少个头,额头都肿啦!大哥,你就饶了我吧。”沈晗哀求道:“大不了,咱们不办喜酒了,反正我没爹没娘的,也不在乎。”
上次沈晗去八王爷府请罪,展昭知道一定是受了不少委屈,但她后来从没提过,今日这般紧张,和“不知叩了多少个头,额头都肿啦”,展昭才明白她是如何承受的,当日的局面又是如何沉重,更是难以想象。她原本就是深山中长大,于世事方面就比别人弱一点,那一次的难堪,尴尬,王爷娘娘又是如何气恼,展昭虽没置身其中,但也能感受。她身处困局,是如何的委曲求全,将冷嘲热讽一力承担,方取得王爷娘娘的谅解,其中曲折艰辛,她虽不说,此时短短一句,展昭已然了解。
她的额头,已光洁如昔,展昭怜惜相抚,仿佛上面还有青肿隐隐,低声道:“好,晗晗不去,大哥一个人去,再不让晗晗受委屈了。”
沈晗的眼泪,悄然落下,伏在展昭怀中,轻声道:“大哥也不去,咱们不办什么喜酒了,晗晗真是不在乎,想起……。”她说不下去了,停顿片刻,才道:“平安就好了。”
“喜酒,是一定要办的。上天赐给展昭这么好的妻子,展昭没有给她一个隆重的婚礼,已经欠了她,再连酒席都不办,展昭怎么对得起岳父岳母,将这样好的女儿给了展昭,却悄无声息的过了门?”展昭轻轻抚着她肩,眉宇之间,都是深深的疼爱。
说起过世的爹娘,又把沈晗给惹哭了。展昭心痛的用拇指擦去她泪水,将她拥在怀里:“晗晗,大哥少年孤苦,后又飘零江湖,宦海十年,亦是风雨飘摇,本以为和家室之乐已经无缘。没想到上天又送来晗晗,展昭何德何能,能拥有如此贤妻?前路漫漫,大哥也不知有多少艰险在等待,此生,最难是护你于翼下。待得有一日,”他双眸中也露出向往之意:“大人告老还乡,大哥也与你退隐江湖,你愿意回吴郡也好,愿意归隐山林,退守田园也好,大哥总与你双宿双飞,不离不弃。”
“会吗?会有这么一天吗?”沈晗悄声相问:“大人不坐镇开封府,天下百姓受屈含冤,往哪儿告状去?”
展昭轻叹一声,道:“大人春秋已高,这几年也时有精力不济之感,只是府衙前鸣冤鼓一响,大人任是再多疲惫,也即刻打起精神开堂审案。开封府,是多少百姓心中唯一希望,我等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疲劳力竭之时,可一想到多少沉冤难雪,多少家庭要为之破碎,多少孩童要失去纯真笑颜,又深感肩上责任重大,稍稍疏忽,便可能多添几条冤魂,实在容不得一点马虎,只能竭尽所能,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为黎民百姓顶一方青天。”
沈晗嗔道:“还说要带我归隐江湖呢,一说到开封府的事,那股精神劲儿,马上就来了。与你共享田园之乐,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别在这儿给人家画饼充饥了。”
她说的,确是事实,展昭只能歉意一笑。她幽幽叹口气,道:“大哥,晗晗细细想来,自己也是命运乖戾,父母双全时,只能天各一方;等到要长伴膝下,却是天人永隔,”她复又泪光莹然,稍稍平静后,才道:“遇到大哥,晗晗才有一生归宿,从此心无杂念,此生,只想长伴大哥。只是,”她语意又转恻然:“这次酒宴,少了师父,我这心里,总是不好受。”
展昭也颔首,道:“展昭的命也是慕容前辈救的。她对你有养育之恩,对展昭有救命之恩。我夫妻蒙她深恩,难以回报,确是憾事。可不知她老人家,愿不愿意喝这杯喜酒?”
“定是不愿的。”沈晗怅然道:“师父性情古怪,我和她在庐山这么多年,她从不与外人接触。而且,”她低声道:“我嫁给大哥,她很不高兴。”
慕容霜的不快,展昭已从沈晗高烧时的呓语中得知,沈晗求到解药,那是千难万险。他心中感慨万千,又深情万种,只觉面前女子,是一生钟情所系。
此时,听到更敲三鼓,沈晗柔声道:“大哥,歇息吧。”
她铺好被衾,又为展昭更衣,为他解腰带时,微一抬头,看见展昭眸中含笑,皆是深深柔情,她脸上一红,道:“这么看人家干嘛?”
话未说完,便被那双臂牢牢环抱,温柔而又坚执的吻,火热的落下,她笑着挣扎,却很快融化在那带有浓浓男性气息的热吻中,只觉肉身已不在,都化于那眩晕甜蜜之中。
樱红衫子落下,很快的,素蓝衣衫又盖过那袭樱红,月光如水,流过一床锦被,也覆过了鸳梦无数。
“大哥,如果有小娃娃怎么办?”
“那就喜酒和三朝酒一起办。”
有轻轻笑声旖旎,如甜梦一般:“抱着娃娃,你不怕难堪?”
“娇妻爱子,天伦之乐,别人羡慕都来不及。”
“还说我脸皮厚,你的脸皮啊,原来比我厚上多少倍,好去做汴梁城的城墙了……。”
庭院深深,小楼前的一棵玉兰花,甜香氤氲,漫过低垂绣罗帐,漫过床前两双相亲相爱的两双鞋,漫过帐内相拥而眠的一对璧人,正是人间情浓,鸳鸯梦好。
三
“爷爷,我们的纸鸢落在你们院子里的树上了。”十来个孩子理直气壮的敲开了展昭府上的大门,睁着天真无邪的双眸,对着王伯道。
王伯蹲下身子,慈祥的说:“落在树上,爷爷也拿不下来啊。”
“爷爷,你带我们去看看,我们自己想办法。”二牛是孩子们中的头,胆子大一些,站出来对王伯清晰的表达。
王伯笑着摇摇头,道:“爷爷不能让你们进去,展大人在后园休息,你们这些娃娃不能打扰。”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春官撒起小腿,嗖的一下往后院跑。十来个孩子小兔子一样的撒着欢儿跑,王伯急得在后面追,但是老胳膊老腿,哪跑得过这些孩子?只在后面着急的嚷着。
跑过了天井,正厅,又是花厅,走马楼,跑过了走马楼,是一栋小楼,跑过了小楼,他们收住了脚步,在那繁华如锦的花园里,沈晗正修剪着芍药花,而展昭,正在花下品着茶。
他们不敢上前了,胆怯的看着展昭和沈晗。展昭虽然神色宁静,但身上自有一股隐隐的威严,沈晗甜美如画,亲切的微笑着,见到她的笑容,孩子们稍稍放松了一些,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挨着挤着,站在原地不动。
王伯气喘吁吁的赶到,急道:“这些小子丫头,欺负我老头子,一个眼错,就跑了进来!快,快出去,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在这儿撒野?”
沈晗看到小桃子也在,拉过她的手,亲密的笑道:“小桃子,你到咱们家来干什么呀?”
小桃子怯生生的咬着手指,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展昭,不说话。展昭向她微笑着,他们见到展昭的微笑,忽然觉得不那么怕了,春官大着胆子道:“叔叔,阿姨,我们的纸鸢掉在了你们园子里的树上了。”
王伯忙道:“没规没距,这是展大人!”
这就是展大人?他们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展大人这么年轻,这么英俊,眼睛那么亮,他就是传说中那个连皇帝老子都能救的展大人?在城墙上用红旗挡箭的展大人?谁家的屋檐上都能飞上去的展大人?他的身上,没有剑啊。他安详的喝着茶,看上去更像一个读书人。他们,真的不懂了。
展昭站起来,负着手看着他们。这下子,有几个孩子吓得脸都白了。展昭虽然唇角隐隐含笑,但是多年在公门中执法,还是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场。
沈晗嗔道:“大哥,你把他们都吓坏了。”又向着孩子们笑道:“纸鸢儿落在我家树上,我也没本事拿啊。”
他们仰头望去,大金鱼的风筝掉在了玉兰花树的树顶,两根飘带在风里微微荡漾着,玉兰花树好高,在蔚蓝色的天空下,有着优美的剪影,树叶儿仿佛轻轻挨擦着天空,真的,真的好高啊。他们沮丧着低下头,道:“这是春官的爹花了三个晚上做的,春官的爹做风筝架时,手指都划破了。”
女孩子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沈晗的心肠最软,本想和他们开个玩笑,看到他们失望的神态,忙对展昭道:“大哥,你快将那个大金鱼拿下来。”
展昭微微一笑,轻轻一跃,如离弦之箭,还未等孩子们明白过来,那素蓝衣衫已飘然而下,纸鸢,已稳稳在手中。
孩子们开心的欢呼着:“谢谢叔叔。”
“谢谢展大人!”
因为那个纸鸢,他们觉得展大人,顿时变得亲切起来,春官大方的把纸鸢给沈晗:“阿姨,先借你玩一会儿。”
沈晗欢喜的接过,在手中试了几下,却放不起来。展昭温润一笑,握过她的手,和她同执着线轴,抖动了几下,那纸鸢就悠悠飞上了天。
纸鸢,飞得好高,很快的,成了一个小黑点,鸣笛悠扬的声音,在空中回荡,而携手放风筝的一对佳偶,在孩子们眼中,是最最好看最最好看的一双璧人。春风温柔的包围了他们,沈晗欣喜的看着风筝,眸中是明亮的笑容,而展昭,一直看着沈晗,清澈的眸中,是温情无限。
多年后,当小桃子都当了三个孩子的娘,她还记得那一幕,记得他们柔情相对的眼神,记得沈晗清脆的笑声,记得那个满是温情的春日的午后,花香细细,白云悠悠,天蓝得像洗过一般。记得展大人和夫人请他们吃了好多东西,还让他们看了展大人的剑,一泓秋水那么寒的剑。
那时,秋丫也已半老了,她回娘家住,还问她的嫂子小桃子:“后来,展大人和夫人还放过风筝吗?”
“哪有啊。”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汴巷的小桃子叹道:“你也知道,展夫人最后几年的身体……,哪还放得动风筝?”
深秋的晚上,夜风凉,扑打着窗棂,夜色漆黑,秋丫望着鬓发已斑白的小桃子,惊觉,五十年弹指而过,展大人和展夫人,都已不在了。
“他们是我见过的最恩爱的夫妻。”秋丫坐在油灯下,微笑道,眼神又恍惚了一下:“展夫人真不容易。”
“怎么不是?”小桃子停下做针线的手,也陷入了回忆之中。她记得那一次的展府是如何的气氛凝重,从担架上抬下的展大人,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到了春回时,才能稍稍坐起来,还记得幼时的展翼告诉她:“小桃子姐姐,我娘总是哭总是哭,莲嬢嬢说,再哭,眼睛又要看不见啦。可是,她还是哭,怎么办呢?”他又凑在小桃子耳边道:“但是她在我爹面前,又不哭了,她喂爹吃药,吃饭,还一直对爹微笑。但是对着莲嬢嬢,她又哭了。我娘,怎么会又笑又哭的呢?”
展翼幼时苦恼的脸还在眼前,一晃,他也是中年了,现在,汴巷的人,都称他是小展大人。有一次小桃子看见他从府中出来,刹那间,觉得时间静止了,酷似展昭的展翼,竟使她觉得,展昭和沈晗回来了。
顿时,热泪满颊,展夫人再也不会回来了。恍惚中,小桃子仿佛看着年轻的展夫人,和展大人牵着手在汴巷里走着,后来,又抱着展翼在巷口等着展大人回来,金色的余晖照在他们一家三口的身上,分外的宁谧和幸福。后来,又有了女儿,展大人抱着女儿,展夫人牵着展翼的小手,慢慢的走回去。
再后来,小桃子很难看见展夫人的身影了,偶然出来,都是靠在展大人身上,走得极慢极慢,但那还是最最美丽的展夫人。
春天的花,总会落的,就如小桃子的童年,就如美丽的展夫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眼前的灯火晃了,小桃子的泪水,慢慢的流了下来,她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的那个清晨,春天一样美丽的展夫人问她:“展大人是谁啊?”
“展大人是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