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育心里掠过一丝浅笑,面无表情道:“先别忙着找识字先生,关在狱中好好反省反省,该怎么样做人,才对得起来人间这一趟?什么才是勇,什么才是智?单讲义气,挺身而斗,粗直鲁莽,是勇还是莽夫的行为?王豹,这一次的教训惨重啊!”
“是!”他羞愧的苦笑道:“这个教训太大了,大得都翻不了身了。”
吴育到后面的厢房时,看到令狐青在房间外面,点着小泥炉在煮药,一脸的不快,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
吴育慢步上前,他看到吴育,唤了一声:“吴大人。”
吴育点点头,药香缭绕,他看着令狐青扇着火炉,关切的问道:“展大人伤势如何?”
令狐青不满的正是这点,展昭是他见到的最不配合医治的病人,看起来温厚谦和,却主意大得很,要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刚从生死关上过,便硬挺着要问案子,怎么劝他也不听。回来又是折腾了一番,是条硬汉,海棘灵的毒那样痛苦,一声□□也不发,可是这么折腾,伤势何时才好?他是大夫,大夫就是治病的,可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病人?
他气乎乎道:“这个展大人,是不是来砸我令狐青的牌子的?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救了回来。可他倒好,大夫的嘱咐是浑然不听,这样的伤势能走来走去吗?得躺着,得静养。你没瞧见他回来时的汗,一件官袍全都浸湿,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吴大人,你知道,这流走的是什么吗?是元气!要是换了别人,这样的病人我早就推出去了。”他叹了口气,又急速的扇着火炉,道:“可他是展昭,我得治。他能砸我的招牌,我不能砸开封府的招牌。治不好他,我就是罪人了。”
说着,他忽然想到什么,看着吴育,道:“吴大人,你是不是又来商议公事了?”
这样一问,吴育倒是尴尬,只能笑笑。
令狐青是耿直的脾气,什么当言,什么不当言,都是从医者的角度出发。审时度势,他是没有学会。见到吴育沉默,知道又是为公事而来,忙丢了扇子站起来,着急道:“吴大人,你好歹让展大人静养一阵。这么一会儿有事的,他哪能安心养病?三分治,七分养,这是医家的道理,大人博览群书,想必也是明白的。”他的眸中又出现了痛惜:“以前在宫中就听人说,他是御猫,武功很高,是包大人得力的助手。可是在令狐青的眼中,他是一个拼了命也要尽忠职守的人,这样的人,不多了。尸位素餐,朝廷中混日子钻私利的人多得很,我敬他,心中坦荡,光明磊落,是真君子,所以竭尽平生本事救他。”他又冷笑道:“吴大人,别看令狐青现在为囚,真有一天回了汴梁,多少达官贵人拿着金银富贵求我,我都不会觑一眼。令狐青想治的人,分文不收;不想治的人,金银抬到我面前,也不稀罕。”
吴育不由叹道:“你的医术是高的,吃亏在性子太鲠直。”
令狐青不语,吴育说得对。当年对邓国公主的诊断他是正确的,但是张妃偏听那阿谀奉承的几个御医,耽误了治疗。等到邓国公主不行了,又让他治,他直接说:“医家不治死人。”就是这句话让张妃恨得牙痒痒,非把他发配到沙门岛来,呆了两年,他也平静了。这儿虽恶劣,单给马治病也比伺候那些王公贵族来得舒心。
吴育又和颜道:“听大夫的,让熊飞休息,老夫晚上再来。”
话音刚落,门已开了,展昭已经听到了吴育的声音,让赵虎开门请吴育进来。
他已换了白色的中衣,躺在床上,人很虚弱,但见到吴育,坚持要坐起来说话。他觉得躺着和吴育说话是对吴育的不敬,吴育再三制止,他还坚持,只能让赵虎扶起来,用被子垫在后面让他靠着半坐,任是这样,他还有丝赧然:“吴大人,恕展某无礼。”
“熊飞伤重,还计较这些虚礼作甚?”吴育叹道。
“吴大人,王豹交代得如何?”吴育坐定,他立刻切入主题。
“倒是条汉子,都招了,也没有攀诬他人。”吴育叹道:“熊飞,只是劫狱未遂,终究是死罪。老夫看他们只是愚昧,倒都是实心眼的渔家汉子,再说,擒获董遇,还是刘大和金花做的向导,说起来还是有功的。熊飞,十条人命,如果——,”他黯然道:“真是可惜了。”
展昭静静的听着,薄唇轻轻的抿着,深邃的目光沉静的望向对面关闭着的轩窗。他没有说话,唯有两条剑眉紧锁,眉间的“川”也越发的深了,像是刻上去一般。他在脑海中急速的寻找刑统中对于劫狱律条的诠释,他的神情相当严肃,使得身边的赵虎越发的不安,他熟悉展昭的性格,从不轻掷一言。他不敢打扰展昭,焦灼的站于一旁,额上已有冷汗流出。
屋内的气氛沉闷压抑,虽已是辰时,可紧闭着的窗户使得光线昏暗,展昭略觉闷气,低声嘱咐赵虎把窗打开。
清晨的阳光蓦地涌了进来,带着大海新鲜的潮湿的生机勃勃的淡淡腥味一起涌了进来,金色的明亮的光线顿时照亮了房屋,也照亮了展昭苍白而又清瘦的脸,他的唇边有了一丝隐约的笑意,向着吴育看去,宁静道:“吴大人,案未成。”
“案未成?”吴育微微皱着双眉,过了片刻,恍然大悟的笑道:“熊飞的意思是,只有动机,没有行动?”
“吴大人说的极是。”展昭澄澈的眸中闪烁着清冽的光芒,缓缓道:“幸就幸在,未上陆地。”
“这样说来,总算能救他们!”能够找到赦免王豹他们的理由,吴育也兴奋起来,但立刻又有丝忧虑:“熊飞,但是十艘船如何解释?这么多人半夜进海,是为何因?熊飞,”他作难道:“此次,累你身负重伤的章恽出自老夫属下,老夫一直深怀内疚。老夫带来的这些人,有贾相的耳目,很复杂!如果这十艘船没有合理解释,到时候这件事有大麻烦!”
吴育的话又让事情陷入了困境,展昭思索着,目光沉郁而严肃,一时室内悄然无声,惟闻展昭短促而粗重的呼吸。过了半支香的功夫,他方道:“吴大人,董遇等一直关在沙门岛上,不是办法,这毕竟是他们的地盘。如有变故,我等无法防范。唯有尽快离开此地,这十条船正好是助我等离开的工具,事不宜迟,今日下午就走。”
“今日下午?”吴育惊道:“熊飞,你的伤——?”
“我的伤没事,坐得动。”展昭坚定道:“吴大人,下午必须走。时间拖得太长,刘大等夜闯海面就没有合理解释,坐实劫狱未遂,必死!”
“这——!”吴育为难了,走,展昭的伤势不知能否支持;不走,这十条船无法解释。正在踌躇间,门猛地被打开了,令狐青气冲冲走进来,将药碗重重的桌上一放,大声道:“不能走!海上浪急风高,你这样的伤势,怎么坐得动?”
“可以的。”展昭温和的解释:“海上时间不多,展某支持一下。”
“怎么支持?”令狐青现在不管自己是囚犯,展昭是朝廷命官的身份,怒气勃发,瞪大了眼睛,脸色通红道:“展昭,请你尊重我!我是大夫!听说你知书达理,我看不然,连最起码的尊重大夫你都不懂!你让我有挫败感,知不知道?你一而三,再而三的忽略我的嘱咐,你可以不把你的命当命,但你不可以不把我不当大夫,请你尊重我!你有职责,我也有,你是我的病人,当一个好大夫就是我的职责!纵然我已经失去自由,但我还是大夫!你不可以这样——鄙视我!”
他发怒了,他真的发怒了,他手中救起的命不把自己当命!这个人还是御猫展昭!他错看了他!他看到妻子的信把他唤回,他以为他懂感情,他错了!他不懂!他连自己的命都不爱惜,他懂什么感情?莽夫!莽夫!
令狐青的勃然大怒使吴育目瞪口呆,赵虎忙喝道:“你什么意思?你睁大你的眼睛,你在对谁发脾气?”
“是展某的错。”展昭推开了赵虎相扶的手,艰难的站起来,向令狐青行了个礼道:“先生救命之恩,展昭铭记在心。展昭这样的病人,让先生受累了。”
这个郑重的礼节让令狐青的火气去了大半,也有些羞愧,这是个温厚的人啊!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令狐青垂下了头。
“先生请听我解释。”他的目光依旧是仁厚的,宁静的,诚恳的。令狐青扶住了他,愧然道:“展大人先躺下,请恕令狐青口不择言。”
展昭坐在桌旁的凳上,也请令狐青坐下,和缓的解释道:“先生,要是展昭今日不走,刘大他们十人半夜来沙门岛这一事件就会被定为劫狱未遂,毕竟,这些船和人无法解释,按我朝刑统,劫狱未遂是死罪。”
说到这儿,他有些难以支持,停顿了一会儿,显然在忍受一阵闷痛,令狐青忙道:“展大人不必说了,令狐青明白。”
展昭仁厚的微笑道:“展某非是忽视先生嘱咐。只是,十条人命,展某不得不这样做。先生放心,到了登州,回京路上,展某也会好生休息的。”
令狐青听到这儿,一副不信任的表情,这时,吴育道:“令狐青,你一起回汴梁。”
“我一起?”令狐青惊讶的说。
“是,展大人一路上需要你。”吴育果断道:“你有什么罪?无非是得罪了权贵!你回汴梁后先将你关押在开封府狱中,老夫在圣上面前与你力争,争取拿到赦免你的特旨。”
“我——!”令狐青激动之下,不知说什么好,忙将药碗递给展昭:“展大人,喝药!”
展昭端起药碗,一气喝完,随后将空药碗给令狐青看,微笑道:“先生,这次展昭还算合格吧?”
大家都笑了,令狐青惭愧的叹道:“展大人,侠肝义胆,仁厚君子,令狐青敬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