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无边沙漠,在黎明中隐现它的苍茫,吹来的风劈头盖脸,满是细小的沙石,尽往人鼻孔耳朵里钻,叶峭蜷缩在展昭怀中,耳边有尖锐的风声吹过,但是听着沉稳的心跳,倍觉心安。
天地混沌,人在其中渺如芥子,叶峻一时出神,怔怔望着眼前黄沙,悄声问曹磊:“叔叔,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从没害过人。”
曹磊一时语塞,望着孩童清澈双眸,不知怎么向他解释惨烈一战。
“峻儿,先生可曾教过你,何为正邪?”前面缓缓传来清亮的声音。
“展叔叔,先生教过的,正是仁义、正气,邪是做坏事,不走正路。人要做正人,走正道,不可走邪路,走邪路的人是奸佞。”
“峻儿回答得好,自古正邪不相容,先生教得更好,人要做正人,走正道。”
短短两句话,叶峻顿时通透,小小的心脏膨胀暖意,他知道眼前这个清瘦的背影,便是正义。
四边寂静,展昭却绷紧神经,片刻不敢放松。
现在正是黑暗和光明的界限,如有不慎,万劫不复。
百战生涯中,他清楚,危险是埋伏在平静中的,西夏绝不会轻易放没藏母子过境,他紧蹙剑眉,修长的双手拽住缰绳,手背青筋隐现,以警惕和不惧的心准备迎接下一场酣战。
延州城的轮廓,已能遥望,曹磊欢快的说:“展大人,就要踏入大宋国土了。”
“严范,曹磊,冲过去,速度要快!”
“是!”虽然严曹二人不明白展昭为何下此命令,但立即拍马疾行,风驰电掣的冲向边境。
最深沉的寂静中,有金属极轻微的颤音,笔直的指向没藏的后背。没藏浑然不觉,没有经过训练的耳朵,是无法辨别来自死亡的威胁。她正看见一轮硕大的明月在隐去前淡白色的光辉,这让她眼中含满了泪,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西夏的女子从不多愁善感,见月流泪这种臭毛病中原女子才有,她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纤细和柔软。
她突然感到身体向上腾跃,一个素蓝的身影旋风一样的带她离开坐骑,没藏茫然之时,一支利箭已被展昭的剑劈成了两半,而她也再次安稳的落在了坐骑上,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连暗算的人都诧异天下竟有如此快的箭。
“一品堂的高手,亮个相。”展昭淡然道,仿佛在对朋友说话。
黄沙漫漫,一阵肆虐的风覆盖了天地,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又是边界。一群黑衣人从天地边界而出,为首的道:“展大人。”
展昭淡淡一笑:“程掌柜,不算久违。”
对方揭开面纱,果然是程灼灼,柳眉微挑,疑惑道:“展大人果然高明,程某佩服,可是我自认谨慎,不知哪里出了纰漏?”
“程掌柜客气,南溪客栈的老板娘,程掌柜扮演的很好,但是深夜一战,程掌柜的定力也太好了。”
程灼灼沉吟片刻,会意道:“露了马脚,展大人见笑了。”
展昭淡淡道:“对阑珊这颗棋子,程堂主并无悯然之心啊。”
“我等皆为棋子,又何来人心?”程灼灼眼神狠辣,漠然道:“展大人,千里黄沙,便是展大人魂归之所!”
“难说!”
无垠的沙漠,见证了人间的血战。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金色的阳光染满了沙漠的每一粒沙子,这是人世间的光明,是造物主的温柔和慈悲。但是只要人间有善和恶,正和邪,就永远没有安宁。
七匹毛色黝黑的骏马是有钩锁连接在一起的,且身披重甲,疾冲之势,犹如千军万马,展昭等人立刻处于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中。
“铁鹞子!”展昭心头一沉:“这是西夏秘密武器,马披重甲,刀刺不入!”
西夏人的刀,带着呼啸的风,重重落下,程灼灼闻到了血腥的味道,这让她兴奋,她的眼睛转成了碧色,当她闻到死亡的味道时,她的眼睛便会转成诡异的碧色,她看到展昭以整个身体护住叶氏兄弟,把自己暴露在她的刀锋下,她忽然有微微的不舍感,这是一个多么英俊的男人,可是瞬时就要成为不能呼吸的死尸。
她看到了月色,这月色泼洒满天,落在沙漠中,就要落在大海上一样,密密如网,光芒悠悠。她怔了一怔,沙漠中怎么会有海面的月光?
是这个男人的剑!一个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男子,一个坦然的把自己的肉身暴露在敌人刀剑下的男子,一个把别人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的男子,才有如此大开大阖,惊险绝伦的剑法,才能杀出一条生路!
人剑合一,持剑人的心决定了手中的剑。
那剑光是天山的雪,凛然在天地间绽放,或者说,它是一道光,没有人能拦住光的去向。
铁鹞子的马,眼睛被袖箭所伤,顿时悲哀嘶鸣,乱成一团。程灼灼奋力一击,以平生所学凝于这蛇一样的弯刀,至柔至阴,是同归于尽的一刀。
这一刀一剑,比的就是速度,但是,终究让展昭占了先机。
程灼灼没想到,他的剑势竟然变得这样快,这是一个多么机警和灵敏的男子。
还好,那一剑直中心脏,她没有痛苦。
一切都结束了,她想,这是一个不好玩的游戏。
其实,她最想做的角色是南溪客栈的老板娘。
五
延州到了。
没藏平静的看着延州城,车水马龙,百姓来来往往,脸上都是岁月静好。
这些人民,和西夏的百姓,表情上没有两样,都是一般的淳朴,一般的和善。
她的夫君,付出生命守护的,是自己国家百姓的和平岁月,而她的父母之邦,已经视她为叛徒。
叶峭毕竟小,已经看不出惊慌的模样,依着展昭,蹦蹦跳跳的不断问着孩子气的问题。叶峻大了些,沉静许多,但也喜欢跟随在展昭身边,孩子心中,已知英雄是谁。
展昭温厚的照顾着两个孩子,几天来未曾合眼,一场恶战消耗他诸多精力,已经疲累之极,但是不忍让孩子失望,还是好脾气地回答他们所有问题。
他一向喜欢孩子,看到叶氏兄弟,仿佛也看到自己两个儿子,想到妻儿,心中便有莫名温柔。
叶峭特别黏他,身体几乎要坐到他怀中,他夹菜给叶峭,叶峭问道:“展叔叔,小哥哥几岁呢?”
他最喜欢问展翼,展昭温煦笑道:“小哥哥九岁了。”
“哦。”叶峭掰着手指说:“我六岁,那再过三年,我就和小哥哥一样大了。”
展昭扶着他的头,蔼然笑道:“傻孩子,你长三岁,小哥哥也长三岁了。”
叶峭有些失望,但立刻又转兴奋:“可是我比小弟弟大,他长了三岁,我也比他大是不是?”
展昭笑道:“是,你是小弟弟的哥哥。”
没藏看叶峭总缠着他,他也没吃几口饭,过意不去,唤道:“峭儿,让展叔叔好好吃饭,不要总粘着展叔叔。”
“不嘛,”叶峭把身子扭成麻花糖一般:“我要和展叔叔在一起。”
“不要紧,峭儿很乖。”展昭笑道:“让他坐在这儿。”
他胃部胀痛,也吃不下什么饭,只是唯恐众人看出端倪,便一面和叶峭说着话一面不着痕迹的握拳按着胃部,旁人看去,倒是很自然的动作。
延州官员给安排了官衙内部的客房,一灯如豆下,他给妻子写着报平安的信。室内很安静,月光很好,照在素笺上,映着他遒劲的字迹。艰险的任务即将完成,他终于可以放松神经,想到可以吃上妻子做的菜,不觉嘴角含笑,微微阖上眼,靠在椅子的后背上。
似乎回到了汴梁的家,妻子温柔的笑容就在眼前,两个儿子天真的笑语也历历在目……。
敲门声轻轻响了,他移开椅子,站起来警觉的问谁,听到没藏的回答,打开门,和言道:“夫人,有什么事?”
没藏行了礼,说了些感谢的话,然后道:“没藏此来,央求展大人一件事,我的夫君叶莫到底是什么人?叶莫可是他的真实姓名?”
展昭歉意的微笑:“夫人,恕展某无礼,展某委实不知。”
他并非推托,叶莫的真实身份却是吕钢才知晓,身为细作,一切都是虚假的身份。
没藏深深的叹口气,眸中尽是惘然:“展大人,我和他十多年夫妻,竟是一个幻象?我叛离故国,却为了一个到底有没有存在过的人?”
展昭亦感悯然,只能安慰她道:“夫人,将军大仁大义,大宋永远铭记他的功绩。从此夫人和峻儿峭儿,在大宋安居乐业,峻儿峭儿的前途,也会安排好的,以后定会光宗耀祖,不负将军英名。”
没藏苦笑:“展大人,国事我不懂。我是女人,只知道跟随夫君,佛经有云,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以前不懂,今天懂了。他为了他的国家,可是我的国家呢?展大人,我是我国家的罪人。”
展昭沉默着,他不知怎么回答没藏的问题。他深知在国家利益前,个人的悲欢必须放弃,有时就碎如齑粉,化为历史的洪流中再也不见。国泰民安,从不是简单的一句口号,而是无数仁人志士的鲜血洇染而成。但是从个体来说,他们也有家庭,也有情感,却终究只能牺牲。但这一番话,在没藏悲伤的眼睛前,他无法说出口。
没藏深深的叹了口气,欲行大礼,展昭慌忙扶住,道:“夫人,不必如此!”
“一路行来,艰难万端,展大人对我们母子的救命之恩,呵护之情,没藏永世难忘。”
“这是展某的分内之事,夫人切莫客气。”
没藏笑笑,从怀内取出一卷羊皮书,递与展昭道:“展大人,这是先夫嘱托我一定要带回大宋的,没藏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但是答应先夫的事一定要做到,没藏把它交给展大人了。”
展昭知道这是叶莫窃取的西夏机密,他郑重收好,然后撩袍跪下,没藏惊得手足无措:“展大人,展大人……。”
“将军为国尽忠,夫人深明大义,请受展昭一跪!”
泪水,从没藏的眸中纵横而下,像憋了许久的雨,畅快的肆意的流着,先是哽咽,终于化为痛哭。许久,她才止了哭声,抹着红肿的眼睛:“有展大人这句话,没藏觉得,值了!两个孩子,还请展大人亲自交给夫家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