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喜欢水晶帘,父亲也由得她去,经常笑语道,楼上美人相倚看,红妆透出水晶帘。而母亲长日无聊的时候,除了在水边赏莲,就喜欢拨弄着水晶珠子,一颗一颗数下来,每一颗都是不一样的光彩。”顿了顿,怀慕的声音里却是惆怅了,“然而母亲却不知道,水晶帘,最有名的却不是父王说的那一句,而是——”语意沉沉,却不再往下说了。
青罗心里分明,喃喃续道,“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想来她真正寂寞的时候,连水晶帘外的秋月也无法再见了吧?只有擎雨阁一夜一夜的雨声,如同水晶帘在风里玲珑的声响,一声一声敲在心里。而那水晶帘后的红妆,她心上的那个人是不是还记得?
青罗跟着怀慕揭开一重一重的帘幕,一直走到里间。除了床榻等陈设,窗下摆着一个琴几,端正摆设着一家古琴。琴上纹着一对莲花和一对游鱼,用篆体写着清韵莲音四个字。琴边陈设着一只浅浅的水晶缸,做成卷边的莲叶模样,里头用清水养着一朵白莲,香气幽幽,正是外头莲池里的那种。怀慕情不自禁坐过去,闭起眼睛,双手就自然而然往琴弦上一放,手下不自禁地便挥出了西洲曲的调子。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青罗自幼熟读诗书,这西洲曲自然是熟极的,只是这民歌的调子,小时候却从没有听过。这几夜每每听见怀慕起身到院子里去,心里放不下,也好奇地跟过去,每每听见他唱起这支歌。这本不是男子所唱的歌,怀慕的声音也极为低沉,几乎是模糊不清的,然而那样的曲调却深深镌刻到了她心里。
此时听得这样熟悉的音调,那样干净的琴曲,就和那夜色里的歌谣一样,平和而优美,那曲调中是深切的思念,也是不悔的深情啊。那样分明陌生的调子,却是那样的熟悉,青罗不自禁地就跟着一起唱起了这支西洲曲。
怀慕忽然听到这样的声音,心里忽然就一惊。他有太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歌声,只会在他的梦里回响。即便是一时忘情地轻声唱出几句,连自己都觉得是陌生的。记忆中熟悉的,是女子温柔的声音,那曲里的相思哀愁,藏在简单的句子里。那歌声是他童年最安宁的记忆,却也是他痛苦的梦魇。
而这一刻,在这间似乎从没有改变过的院子里,他又听见了这样的歌声,语音温柔,歌声里相思深刻,而那股莲花香气,隐隐约约。醉眼望去,那样清淡如月光的衣衫颜色,那样清朗飘逸的身影,温柔怅惘的歌声,趁着身边水晶帘不住闪动的光芒,伴着熟悉入了骨髓的气息,他几乎分不清今昔何年了。一切都这么熟悉,却又似乎是陌生。
青罗见怀慕忽然定定地望着她,手上的琴音也停了,也就停下来,赧然道,“我于歌唱上实在是生疏得很,这支曲子也没有怎样听过,倒是叫你笑话了。”
怀慕心里苦笑,歌声动人,其实本不在歌唱者的技艺如何。只是在某些瞬间,某些地方,某些人,漫不经心地随口哼唱,就成了其他人一生都难以忘记的声音。而自己身边的这个女子,本来与自己萍水相逢,却偏偏这样巧,她能懂得他的一切,懂得这曲中的情意,在这样的时刻,仿佛是她,把母亲带到了自己身边。
母亲的院落,虽然幽闭多年,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变化,他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失去就是失去,纵然留了这样的房舍如新,又有什么用呢?那个人,终究也是不会再回来了。玉门深闭,苍苔上墙,外人看来,这里已经是死去多年的墓地,再不会有什么生机。只有在他的心里,期盼着那个水晶帘后幽幽抚琴而歌的女子,卷起无数微光,露出一张笑颜。
而身边的这个女子,隔了这样多年,终于叫他又看见了母亲,这样静好的时光,这样熟悉的人事,仿佛从来没有改变过,他还是那个无忧的少年人。只有这样的夜里,偷取一时的沉醉花间,才能忘了那碌碌匆忙的人生。疏帘不卷水晶寒,隔了这样的光亮,隔了醉眼朦胧,他才能得一瞬的平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