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见自己的亲孙女儿在自己怀中,却只想着柳氏,心里就有些不爽快。柳氏趁势笑道,“云妹妹,流萤想来是和妹妹不熟悉,这会子人又多,想来流萤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呢,我瞧着还是我抱着罢。”
安氏见素日沉默得几乎有些温懦的柳氏,此时盯着自己怀中孩子的眼身中的光热竟是前未有过的决然,心里忽然有些一震。柳氏也曾经对着自己流露出这样的敌意,或者为了柳芳宜,或者为了怀思和青罗,然而那敌意从没有这样激烈过。
在安氏的眼中,柳氏的言谈举止乃至神情,都是标准大家闺秀的模样,气质高雅,却拘谨可笑,并没有其姊昔日的飞扬洒脱。连往日对自己的敌意,也都是被死死困在那种高贵谨慎的躯壳里头的。然而今日的柳氏,眼神中的热度和与自己对立的倨傲神情,竟像是自己小时所见的护崽的母兽,是不顾一切地坚定,几乎带着些蛮横了。
这一刻的柳氏不像是自己所认识的纸一样苍白的高雅小姐,也不是夺去了自己亲生孙女的王妃,竟然像是一个母亲。安氏觉得有些可笑,这孩子分明不是柳氏的,甚至于不是子女辈,不过是一个毫没有血缘关系的孙辈。然而这一刻柳氏的神情,叫老辣沉稳的安氏,也不自禁地退缩了,几乎没有什么反抗地就把孩子递给了柳氏。
柳氏抱回了孩子,也不再去看安氏,眼中的疯狂也散去了,化作一片柔静神色,只注视着臂弯里的孩子,轻声哄着唤着萤儿。上官静在柳氏的怀中,竟像是更安静平和了些,也不再瞧着别人,慢慢闭上眼睛又睡去了。
封氏瞧见眼前景象,只轻声笑道,“我原本把静丫头给了王妃抚育,还生恐王妃不会照料孩子,如今瞧起来,这静丫头当真是和王妃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说着又对安氏和葛氏道,“既是如此有缘,想来云侧妃和大奶奶也能放心了。大奶奶不如也过去抱抱隽儿,这也是你的孩子呢。”
安氏冷笑一声儿,葛氏忙忙走过去,从芸月手中抱过上官隽。
一边的秦氏冷眼瞧着,见安氏难堪便促狭笑道,“当日燕姨娘有孕,云姐姐只顾着闭门休养,实在是躲了清闲,倒是王妃和大奶奶操的心多些。如今这孩子又养在王妃那里,和王妃亲近想来也是应该的,云姐姐既然身子不爽快,也别强要亲近把病气过给了孩子,日后自然有机会的。”
安氏瞥了一眼秦氏,淡然笑道,“这话婉妹妹就不知道了,这孩子打小儿和谁多在一处,自然就和谁略亲近些,这本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只是这血脉亲情,是什么人什么事也都斩不断的,等孩子长大了,自然也就明白这样的道理了。”
秦氏闻言略略一僵,转而笑道,“云姐姐也不要说得这样绝对,我可是听老人们常说,这生娘不及养娘亲呢,尤其在咱们这样的家里,有多少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生娘的模样的。何况这本就隔了一层的,就更是不能强求的。”
安氏斜了秦氏一眼,却也不说话,就如没有听见秦氏的言语一般。秦氏心里有些懊恼,正欲说话,方才被秦氏遣出去安排解酒的果品茶水的叶氏却忽然走过来,附耳对秦氏说了几句话。众人只当是叶氏有什么要紧家务事要回禀秦氏,也都没有放在心上。本就无意叫安氏和秦氏在此争论起来,便趁势用旁的话岔开了去。
董氏和郑氏便走了过来,笑道,“王妃和大奶奶也叫我们瞧瞧孩子。”
封氏见状便笑道,“这王府里头王爷这许多妻妾,如今生育过孩子的除了云侧妃,也只有你们这两位老姨奶奶了。王妃和大奶奶都没有带过孩子,以后还要你们多多提点着呢。不如你们也抱抱,孩子打小儿就抱着,就比一般人要亲香些呢。”
郑氏还没有怎么样,董氏便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要从柳氏手中接过上官静来。柳氏原本护的极紧,本能地便是往后一退,然而瞧见董氏神情,心里忽然就一软,明知道她是和自己一样,眷恋着自己就不在身边的孩子。
上官怀芷和董氏如今天各一方,相聚还不知是哪年的事情,与生死离别又有何异?董氏为了怀芷的远嫁疯疯癫癫这许多年,直到青罗嫁进王府,这病症才好了许多,逢王府大事,也都能与郑氏等姨娘们一处安安静静坐着,好的时候还能如常人一般说上些话。只是每每出了神,仍旧是深思不属,怅然若失的样子。只是董氏在这个王府里早就失去了一切,她的好与坏,再没有人去关注了。
王府里头人人都说,嫁进来的世子妃青罗,和容貌明艳照人,性子爽快利落的怀芷有三分相似,或者瞧着这个一样远嫁至此的女子,董氏想起了自己一样宿命的女儿,心里也就多了许多安慰了罢。
柳氏瞧着董氏,分明容颜正该是最富丽风雅的年纪,却苍白憔悴至此。自己比她还年轻许多岁数,往日年年岁岁,何尝不也是这样形容到心都尽数枯槁了?只有怀里的这个孩子才叫她活了回来,而董氏,又能依仗着什么去存活呢?
柳氏念及此处,将心比心,便不再如方才面对安氏一般死死护着孩子不放,反而将上官静递了过去,柔声笑道,“董姐姐抱一抱萤儿。姐姐瞧瞧,萤儿长的像不像芷丫头?芷丫头远嫁,如今或许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呢。”
董氏的眼神渐渐地变了,似乎是清明了许多,又似乎更是迷蒙了一般,抱着孩子轻轻地摇着,微笑地哼一首竹枝词,“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陌上动乡情。”
席上众人听着都是静了静,年岁长的人都听得出,这已经是多年前流传最广的一支歌谣,久未听闻唱起,却仍旧如同昨日。董氏为怀芷唱过,郑氏为怀蓉唱过,安氏为怀思唱过,连柳氏都为那时还是自己外甥的怀慕唱过。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陌上动乡情。原本这歌里唱得是是北人南下的思乡之情,不知南人北上,听见北人之歌,是否也会怀念蜀江千里的云雨,白帝城上的春色呢?
身在北地的上官怀芷,这一生,只怕也再也不会有人对她唱起这一支歌谣了。而有一日她若是有了孩子,或者到了那个时候,她也会和自己千里之外痴痴颠颠的母亲一样,唱起这一首竹枝词。而等她的女儿长大了,和自己的母亲一样远嫁到了别的他乡,又会对谁唱起这首歌呢?
郑氏见董氏抱着上官静,便也想抱一抱上官隽。葛氏却从一边走过来先从芸月手里接过了上官隽。封氏原本就说了把上官隽交给葛氏抚养,郑氏见葛氏如此,心里对葛氏的心思虽然如明镜儿一般,却仍旧如以往一般默然不语,就作未见一般退了下去,与众人一样只笑吟吟地瞧着。
上官隽出生的时候,就比其姊上官静瘦弱些,出世之后虽然在染云堂好生疗养了些日子,一张小脸上头也多了些血色,却仍旧显得娇弱许多。孩子抱来的时候原本在芸月怀里睡着,此时忽然转到葛氏手中,似乎是被惊动了样子,挣了两下便哭了起来。
葛氏见上官隽在自己怀里哭起来,忙不迭地哄着,怀里的小公子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葛氏的面上便颇有些尴尬的样子,葛氏未曾生育,原本就不会抱孩子,此时姿势更显得僵直了些。
安氏略带些冷意地瞧了葛氏一眼,走过去伸手接过上官隽,在手中拍抚了两下,手势甚是娴熟又柔声喃喃着,也不知道哼着什么调子。或者真有些祖孙情分,又或者是安氏亲手带大了怀思很有些经验,上官隽在安氏怀里倒当真又渐渐平静了。
葛氏呆立一边,也只是如此瞧着罢了。封氏冷眼瞧着,也有些感慨的神色,也就由着安氏抱着了。众人又围着两个孩子瞧了好一会子,称赞了一时,也就把孩子都送回厢房去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