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还出着神,却听怀慕忽然对自己笑道,“这些事情,等日后慢慢再说罢,还没到那时候呢。我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如今已是清明,再过一月余,也就到了四月半,便是你的生辰了。去年这个时候,你还在定云江上,我还有一月才能见着你。当日还听董余说起,四月中在玉峡关的宴会,昌平王还派了杀手,几乎就送了你的性命。我如今想起来,还觉得胆战心惊。今年到了四月半,咱们该是平平安安回了蓉城了,到时候给你好生做一回生日。”
怀慕本是随意一说,青罗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连她自己也忘了,四月半,那是苏青罗的生日。去年的四月半,似乎已经是前生的事情了。那时候自己在玉晖峡仰望那一轮明月,本以为是走向波澜不惊的末路上去了,何尝想到日后的风起云涌呢。自己在甲板上第一次瞧见任连云,离死亡那样近,却又被苏衡救走。自那一日开始,自己的人生也就改变了。
她还记得那时候满山的映山红,在初生的朝阳下头,那姹紫嫣红显得愈发的夺目,叫她一瞬间就忘却了自身。若不是因为那时的月色太清,山岭太艳,或者她也就不会与苏衡结下不一样的情缘。
如果玉晖峡的那一夜,所有事情都风平浪静地就那么过去了,那么她和苏衡,和怀慕,如今又会是怎样呢。或者苏衡这一世也就只会是她名义上的兄长,而不是痛心绝望而割舍的爱恋。而怀慕与自己,或者会更早地接受彼此,也或者做一对生分夫妻一世。
四月半是青罗的生日,苏衡从来没有对自己提及过。或者就像苏衡自己所说的那样,在他的心里,只愿把自己当做幼年相遇的探春,而不是自己的妹妹青罗。青罗自己知道这个日子,也只是在见着与怀慕的合婚庚帖的时候,匆匆瞥见了一眼。一年过去,这个日子也就被自己慢慢地遗忘了。
苏青罗和贾探春,在她心里似乎已经成了一个人,再也分不开了。幼年便死去的苏青罗,也就早就和自己融为一体了。而在这个瞬间,这个死去的人却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提醒着自己和她的不同。清明快到了,再过几日,自己的生日也就到了。青罗还记得去年的生辰,满府里给自己庆祝,或者说是给自己送别。分明是最热闹的,却只觉得凄清。那时候自己第一次遇见苏衡,在清明时节迎着纷纷落雨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去。
而如今又到了清明,再也没有人记得自己的生日。那时候自己穿着绯红广袖云裳密云锻的深衣,疏疏朗朗绣着孔雀金绿与宝蓝的牡丹花,那是自己最后一次在自己的家族中露面,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那时候在自己身边的人,如今也不知流散于天涯何处了。
青罗心里忽然想起了侍书,那个陪伴着自己过了那么多生辰的人,总是笑容满面地亲手给自己煮一碗长寿面的人,如今也已经再不是昔年的那个伶俐娇俏的少女。不过短短一年光景,一切事情,竟然都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那个在清明前后的桐花春雨里头出生的探春,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了。
青罗感伤之余,心里忽然舒了一口气。如今这样,或者也没有什么不好,把贾探春的一切都尽数忘了,忘了清明的雨,忘了玉晖峡月色朝阳下的映山红,忘了那时候相遇的人。清明的生辰,本就不是最好的光阴,三春将尽,淡烟疏雨,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凄清的时节。而青罗的生日,却是在四月半的初夏,蔷薇香正盛,午茵好梦长,那才是最好的光景。
清明时节的离愁别绪,清明时节遇上的人,原本就是该忘记的,也早就该尽数都忘了。等过了这一个清明,等满树的桐花都落尽了,自己就该去过属于青罗的第一个生辰,在初夏的温暖日光里头,簪着最艳丽的一朵蔷薇花,微笑着与自己的夫君并肩在一处。
怀慕见青罗不出声儿,也不知她心里想着什么,忙道,“怎么?难道说起你的什么伤心事了不成?”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你母亲去得早,又为了父兄嫁到了这里来,说起生辰,难免有些伤心想家。你也不必难过,你还记得去年清琼妹妹和你哥哥定亲,说是今年开春就要来迎娶的。我算着日子,只怕等到了你生辰的时候,你哥哥也就到了蓉城。到时候一处给你庆生,岂不是全了你的心愿?”
青罗一怔,是了,当日澎涞倒是说过苏衡要来西疆的话,只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她也就忘了。如今忽然听怀慕提及,心里却有些不安起来。青罗也不知道自己何以会不安,各自嫁娶,原本这一切已经成了定局,也无需多言。只是青罗想起那时候清琼和自己说的那些话,想起澎涞所说的苏衡对自己未了的心,就觉得到那时候的事情,未必就能毫无波澜地过去了。
这意思青罗自然也不好和怀慕说的,只是笑道,“我也有半年多不曾见着哥哥了,等他过来,头一件要紧的事情,就是叫他把赶紧澎涞先生带回京城去。”
怀慕点头道,“先生和侍书的事情,我也算是知道些。侍书是你的陪嫁丫鬟,我原本不该说什么,只是还是忍不住劝你一句。若是她与先生有情,不论在你心里,澎涞是何等样的一个人,你也都该让她自己去选择,日后是喜是悲,也是她自己的事情。你若是因为心疼她就替她做了主,日后只怕她后悔一世,还要来怨怪于你呢。当日你叫董余把侍书送回了蓉城,寻了僻静不见人的地方安置,对世人都只说她死了,我就有些不放心。你若是当真心疼她,就该万事都成全她,可不要因为这心疼,反倒做了什么叫她伤心的事。”
青罗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只管放心。我当日就说了,侍书若是活过这一个劫数,我就当是那个陪我远嫁的丫头已经死了,从此一切由得她去。既然由得她去,她若是不愿再见先生,我也就替她隐瞒一世,她若是愿意,我就给她一个新的身份,叫她再也不用因为我为难。她跟了我十几年,我也没有旁的能为她做的,唯有给她一死,在给她一生,才算是我能为她做的全部了。”
怀慕点头道,“这样最好。旁人的事情,终究是我们无法做主的,依你的说法,或者只有侍书这个人死了,才能放下旁的牵系,两个人安安稳稳地在一处呢。侍书对你忠心,为了你连性命都可以舍了不要,这一回若不是因为你,也不会就成了如此。能成全她自在,也算是对得住她了。”
青罗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却恍惚想着自己。她明白侍书想要的东西,不过是因为这也是她想要的。她也想摆脱所有的身份,苏青罗也好,贾探春也好,若她能死去新生,那么她所为难的一切也就都不再为难,只需好好与心上之人相守。
只是对于侍书来说这一切是那么容易,对自己来说,却毕生都不可能了。苏青罗也好,贾探春也罢,都是她不能割舍的部分了,她们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她们,原本就该是这样,哪里能够分得开呢?自己能为侍书抹去一切,或者说,侍书用自己的死亡抹去了一切,然而却不会有人能够抹去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