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柳容致这些年的经过,怀慕也不再多问什么,看了看外头,只笑问道,“舅父是如何认识玲珑公主的?敦煌的事情,想来也是舅父一手安排的罢。”
柳容致点头道,“此事原本就不用瞒着你,我正要说与你知道。你想必知道,敦煌城中,除了昌平王高氏统治百年之外,还有另外一族王者,就是敦煌王室。只是这些年一直被昌平王追杀,全族隐姓埋名,却仍然不忘复国之志。先代昌平王高逸川下手狠辣,敦煌王族渐渐式微,十几年间不曾有过动静,世人皆以为已然灭族,或者是隐退世外。”
“而在八年前,敦煌王族集聚了数十年力量,集全部之力,试图在城中激起宫变,然而功败垂成,所有势力在一夜之间尽数覆灭,连同敦煌王族嫡系的血脉,她的父亲也一起死了。敦煌王族千百年传承不绝的血脉,也几乎全部断绝干净,只有玲珑一个人被心腹之人拼死救了出来,突破重围送出了敦煌层层封锁的城墙。”
“那时候我正在敦煌,因为身上有伤,只有月牙泉边的一种药草可治。当时我趁着暗夜星光在水边冥想修行,却不想忽然被人撞破。我这些年行踪不欲人知,因为蓉城始终没有我的死讯,我心里也始终放心不下,日夜担心会有人前来追杀。”
柳容致冷冷哼了一声道,“可笑我毕生所为,俱是光明磊落,何曾有过这样的胆怯?只是可笑形势不由人,我也只有这样苟且偷安了。那时候我只觉得身边逼过来一股子杀气,我也是久经沙场的人,知道这个人在那一瞬间,对我是起了必杀的念头的,心思急转,我也只当他是来刺杀我的刺客,也来不及多想就要取了他的性命。却没想到,在我一剑刺中他的要害的前一刻,他身上的杀气忽然就散了。”
“等我惊觉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收手。我以为他是蓉城派来要杀我的人,下手自然分毫不留情的,一件洞穿身体,已是无可挽回,等我定了神去仔细看他的时候,才发现除了我刺下的一剑,他早就像是从地狱血池里头爬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的好处,只有一双眼睛犹自清亮,在夜色下头隐约看得出一点异色,与我辈不同。”
“只是敦煌见胡人也是常事,我并没有觉得什么奇怪,只是后悔,看他停顿了的动作,显然是生生止住了濒死前的最后一击,可见也是把我当成了别的什么人。而我的那一剑,却是真正把这个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线生机也夺去了。”
“我心里十分后悔,却又知道连我也无法救他,歉疚忏悔也是无用,我一生纵横沙场,杀过之人,原也不是少数,生死之事也早已看得淡了。只是看着他的眼神,似乎还有什么极为牵挂之事。于是我只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若是我力所能及,自然要为他做到。”
“那人原本对我已经敛去了杀意,却在我问及此事的时候,极为慎重警惕地凝视着我,似乎拼尽了他全身的力量。半晌才问我,姓甚名谁,是否是敦煌之人,与昌平王高氏可有什么关系。”
柳容致顿了顿又道,“我自然不会把姓名告诉与他,只说我已是世上死去之人,与高氏绝无什么瓜葛干系。那人点了点头,似乎是信了,想来是从我的剑法里头看出路数,或者是因为我那时满眼俱是心灰如死,也不像是有意要加害于他。然而他仍旧沉吟了半日,我几乎觉得他就要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他才轻轻呼哨了一声。”
“我起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忽然瞧见远处走过来一只骆驼,骆驼背上还坐着一个人。心里头自然又觉得一紧,此时云破月来,我才看清骆驼背上坐着的,是一个小小女童。用金色的轻纱覆了颜面,端坐在骆驼背上,像是这大漠里的精灵。”
柳容致眯了眯眼睛,像是在回想那一夜月牙泉边的情形,“走到我们面前,她跳下骆驼背,我看见她金色的裙子上头都沾了血,几乎和那个被我错手杀了的人一样多,然而她显然没有受伤,看着那个呼唤她出现的人已经垂死,不过静静注目了一瞬,却连眼神都平静。”
“我心里觉得惊讶,这样年岁的女孩,竟然能有这样处变不惊的定力。她那时候在意的不是那个垂死之人,反倒是我,她也打量着我,和那个人的眼神一样,带着与年岁不相当的锐利。我也看见了她的眼眸,也是与我们不一样的颜色,却叫人移不开眼睛去,那是海水一样的澈蓝,在夜色里头更多了些深邃。她静静和我对视,丝毫不曾移开眼睛去,而我,竟然在一个孩子的眼神里头有些晃神了。她的高傲,是什么样的狼狈也遮掩不住的,那个时候第一眼看见她,我就知道,这个浑身是血地在月色下的月牙泉出现的女孩,背后一定有一个秘密,或者说是仇恨。而她背后的故事,想必比之于我身后的,也是一样的痛苦。”
柳容致叹了口气,“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心思去管别人的事情。何况这样的一个孩子,一看就知道一旦缠上了,就再也脱不得身,只怕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甚至于是危险,而这危险,是那时候的我所无法承担的。那个垂死的人,显然是要把这个孩子托付于我,还有这个孩子背后无穷无尽的秘密,也要作为重担一起叫我承担。”
“我想要回绝他,然而那个人却只是对我说,这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父母都已经死了,身边唯一可以相伴的自己,也再也活不了了。他对我笑了一笑,说这并不怨我,纵然我没有刺下那一剑,他也活不了几日,若是少活几日,能叫这个孩子有个依靠,也算是不枉了。”
“那人只说要我带着这个孩子平安度日,养她教她到长成,却对这个孩子身后的秘密只字不提,也不提他为什么在这样的深夜里,带着一个浑身是血,高贵得不像是红尘中人的孩子,像是沙漠里忽然而来的精灵,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我下杀手。”
“他什么也没有说,这就让我不能回绝。不论怎么说,他的性命是我取了去的,而他对我唯一的要求,不过是照顾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我又能用什么样的话去回绝这个看上去毫不为过的要求呢?”
柳容致又看了怀慕一眼,忽然笑了,“而在那个时候,我又不经意地瞧了那个孩子一眼。我忽然觉得她有些像你,我忽然在想,我们都离开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明明是无依无靠的孤独,却又不愿意把这脆弱给任何人瞧,反而对世间万物都流露出这样高傲的神情,以藐视一切来面对这样的孤独。”
“所以我答应了他,我应承下一个本来不该应承的承诺,我答应他,只要我活着,就要护这个孩子周全,直到她长大成人再也不需要我的庇佑。我也对那个人说,我自己也是个危险的人,孩子跟着我,未必就能有一个安稳将来。我所能够保证的,只要倾我所能而已,至于旁的,我无法承诺。”
“那个人却笑了一笑,他说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旁的选择了。他还对我说,他看见我,就知道我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只有我,能确保那个孩子一生的平安顺遂。我还未来得及问他更多,他就微笑着闭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