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蓉出了宜园,一路就往和韵堂去。这一条路,她是十分陌生的。这么些年,她也只踏足过和韵堂一次,还是听了母亲郑氏的话,去给柳氏送些母亲亲手做的吃食。记忆里的和韵堂,是清冷得如同坟墓一样的。青碧的藤萝垂坠下来,挡住了外头的光。屋子的窗扇都用碧潮纱糊着,整个院子都笼着朦胧的绿意。屋子里头没有一丝儿的花样装饰,连一盆颜色花卉都无,只有宁心草的香气幽微,叫人心里头只觉得安静,却又带着沉沉的暮气。
怀蓉自己的屋子原本也清素,却不似这里一般,像是被外头的人和事都尽数遗忘了。五年十年,都活在这一样的青绿里头。没有生机,没有欢笑,也没有什么指望和期盼,只是静默如死的牢笼。
而此刻的和韵堂却叫怀蓉觉得惊讶了,院子里仍旧是那样青碧的颜色,却又添了许多新鲜颜色,原本攀着宁心草的院落,此时缀着许多银铃,系着五色的丝线,结着精巧的缨络。微风一动,那些银铃窸窸窣窣地响起来,牵动着五色丝线,流动着万紫千红的颜色。
怀蓉惊奇地发现,宁心草的叶片下头开出了一穗一穗的白色和紫色花朵,虽然花朵十分细小,却密簇簇地十分热闹。这一所庭院,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热闹,怀蓉几乎能够看到这里曾经有的生机,柳氏抱着静儿,微笑着立在这里,银铃响起来,孩子看着飘动的丝线璎珞,吐出比银铃更为清亮的笑声。
只是这一切,都已经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住了,怀蓉明白,若是静儿死了,和韵堂也就真正地死去了。失去最为珍爱的,远远比从没有得到过更为痛苦。院子里却不像怀蓉所想的那样满满是人,倒是十分安静,许是众人都能明白王妃此刻的心情,也就都只是一个人来了。
怀蓉进了屋子,见封氏、长郡主与秦氏、安氏、葛氏、怀蕊和诸位姨娘主子也都在座,见她进来,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儿,只有母亲郑氏抬头看了自己一眼,眼睛里是无奈的伤心。
怀蓉心里一跳,走过前去,却并没有看见柳氏和静儿,众人都只是默默坐在那里,通往内室的帘子并没有拉上,却垂着密密的藤萝,与外头一样结着五色丝线和银铃串串,开着雪白浅紫的芬芳的花朵。怀蓉隐约可见藤萝后头似乎坐着一个人,却是一动不动的样子。整个和韵堂里悄无声息,一股子死气弥漫着,叫每一个人身处其中的人都觉得遍体生寒。
怀蓉悄悄走到母亲身边,也不说话,只是询问地望了一眼。郑氏摇摇头,怀蓉心里一沉,瞧着这情形,只怕静儿已经去了。此时藤萝后天那个垂首坐着的人影,自然是柳氏了,看这模样,只怕是受了极重的打击,连眼前这些人,也都再也不想见了。所有人都被拦在这藤萝做成的青翠帘幕之外,再也触不到柳氏和那个死去的孩子。
封氏也瞧了瞧藤蔓后头的人影,心里也是觉得难过,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缓缓起身给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便都悄悄起身从和韵堂的屋子里走了出去,到了外头的院子里,围着青翠深处的石桌子坐下。
封氏又想了想,抬眼瞧了瞧芸月,芸月会意,便把和韵堂的门关上了,此时外头说的话,里头的柳氏自然听不见了。屋子里头的那股子死气似乎也被锁在了这里头,外头的院落被夹带着柳絮的风吹过,那些青翠欲滴的藤萝也飞扬起来,带着银铃声,夹着丝丝缕缕的颜色,似乎也多了几分生气。
怀蓉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一般。此时的和韵堂,就像是处在漫无边际的死亡里头一样,活着的人沉了下去,就再也找不到可以抓住的生机。而如今,自己这些人都从这死亡里头逃离了出来,只留下了柳氏一个人,和一个一个死去的孩子,留在那个没有一丝一毫活气的屋子里头。三月里的风是暖的,好容易吹进了这个静默的院落,带来了些热闹和温馨,却再也吹不进那紧锁着的屋子里头去了。
封氏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心里只觉得悲凉。上官家族究竟是受了怎么样的诅咒,除了背叛和仇恨,如今连一个新生的孩子,她竟然也留不住。她本以为静儿是个有福气的,却没有想到仍旧成了这样。本想着用这个孩子的福气和笑容,来让自己这个其实早已经死去的儿媳能够活过来,却没有想到一切变得这么快,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柳芳和脸上渐渐舒展开的笑意,静儿竟然就死了。
封氏叹了口气,与其让柳芳和承受这样的打击,还不如就叫她一直那样活着也就罢了。以前的柳氏,虽不见说笑,却终究还是会呼吸会走动的人,而如今连这最后剩下的三分活气也没了。给了她希望,却又留不住这希望,只怕更是叫她接受不了。
秦氏蹙了眉道,“这静小姐不是一直说身子不错,怎么忽然就没了。我才刚来的时候,柳姐姐就已经成了这样,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郑氏也叹气道,“任谁都知道,这静小姐就是王妃的命,如今忽然去了,王妃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头,也都不让咱们进去瞧一瞧,连劝慰都是不能,真是叫人心焦。”
封氏叹气道,“别说是你们,我来的时候王妃就已经成了这样,听她屋里的深月和浅月说,从一个时辰以前静丫头不好了,王妃就一直抱着孩子坐在里头。”
秦氏讶道,“那如何就知道静小姐还是不是活着?”
封氏不答话,芸月却叹了口气道,“婉妃不知道,我听深月说,起先王妃把那些大夫都遣了出去,就只一个人抱着坐在里头,默不作声地出神儿。深月瞧着不对,忙忙赶进去瞧,却只见静小姐早已经断了气,一张小脸青白,早就没了活气。”
“深月当时就要从王妃手里抱过孩子,王妃却只是抱着孩子低着头一动不动,见深月要来抱孩子,才抬头看了深月一眼,据深月说,那神色就像是要吃人一般,吓得深月也不敢再动,忙忙地出来,等着太妃来做主。太妃来得倒是最早,见王妃这个模样儿,显见是一时惊惧悲伤过度这才被魇住了,连太妃也不敢再进去扰她,只在外头等着王妃自个儿清醒过来。却没有想到,王妃竟然伤心成了这样,竟然就这么一直坐着。”
安氏却在一边冷冷哼了一声儿道,“原本这也不是柳姐姐的孩子,不过是个寄在名下的孙女儿,可见柳姐姐和这孩子缘分也浅,如今去了,也是这缘分尽了,柳姐姐也无需这样伤心。”
封氏冷冷瞧了安氏一眼道,“说起来,这孩子也是你儿子的亲骨肉,虽然出生就被我抱给了王妃养着,安侧妃怎么就没有一点的伤心,倒在这档口,说起这样的风凉话来?安侧妃的心里没有嫡庶尊卑也就罢了,怎么连着与生俱来的骨肉亲情,也都忘了不成?”
封氏这话说得本来极重,以安氏素来的为人,自然是要做出恭顺的样子来应付封氏的。却没有想到,安氏闻言反而抬起头来,直视着封氏笑道,“太妃说的是,这骨肉亲情本就是与生俱来的,太妃既然知道这孩子是和我骨血相连的,怎么又要把这孩子送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太妃既然已经悖逆了天道,把这天生的骨血亲情斩断了,我自然就听太妃的话,也把这孩子于我的关联全都忘了。既然太妃本没有记得,我也忘了,如今太妃怎么又要强求我去念着情分了?”
封氏骤然一惊,瞧着安氏看着自己的眼神,心中便是一凉。那冰冷里头几乎带着有些疯狂的恨意,毫不掩饰,就那么瞧着自己。安氏心里狠毒,她不是不知道的,只是这狠毒,这许多年来也都被老辣的事故,温和的笑容和冠冕堂皇的笑语遮掩住了,就算瞧得出来,也是隐隐的暗刺。如今的安氏,却把这一切的伪装都尽数卸下,如同一柄锋利的剑,直直地刺向这个平日里只敢仰望不敢违拗半分的太妃。
封氏一向都平稳无波的心志,忽然就被这冰冷而不加掩饰的恨意刺中了,眼睛微微眯了眯,像是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侧妃,却没有说什么话,反而又看了看和韵堂正堂紧索的门扉。起身扶着芸月,往庭院另一边的一处石凳上坐下,瞧着眼前自己的儿孙,珠围翠绕的济济一堂,心里只觉得怅然若失。
半晌,封氏才对芸月低声附耳吩咐道,“快去把王爷请来。”想了想又道,“听说永思堂那里,燕姨娘也不好了。大公子还不便见人,此时静儿也已经去了,王妃也不会叫旁的人碰一碰的,他也不必再来瞧。还是叫他守着儿子和燕姨娘罢,也算是送那孩子最后一程。静儿这边,有大奶奶瞧着,也算是尽了他的一份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