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不曾有雪,一直晴到了除夕,那满地的积雪也渐渐地都化得尽了。蓉城的冬天总是湿冷,难得有这样的晴朗明媚。南方的嵯峨双峰仍旧披戴着缥缈的云雾,山上的积雪也终年不化。定云岭、重华山、苍华山上仍旧留着积雪,山下却葱葱茏茏,垂星野上更是和暖如春一般。
这一年梅花开得极好,只是缺了雪色映衬,总觉得少了些颜色韵致一般。好在满街上张灯结彩,红艳艳的颜色铺天盖地,倒也不觉得少了什么。只是蓉城颇多行商旅客,此时到了年节上,纷纷都回去了故乡,往来的熙熙攘攘仍旧热闹无比,却没有往日那般各色口音面貌融会一处的趣味了。偶然间有那些因伤病或是别的缘故回不去的,凭栏望着那下头来来回回穿梭的归家之人,那眼神里总是带着几分的寂寥意味。
这一日正是除夕,青罗晨起之后,各处便忙忙碌碌地来请示,事无巨细,一年的辛苦总要到这几日才算个了局。腊月里的月例银子和年赏都已经打点妥当,只需再核对一番,到了初一清晨就能到各人的手里去了。
今年是怀慕和青罗手里出去的第一份年赏,更是着意厚了几分。各处田庄、各州府的税银和岁贡也都已经尽数缴了上来,虽说这一年怀慕免了几处地方税赋,为表臣服之心,多数的州县仍旧在岁贡里补了上来,与往年相较,并丝毫没有减少,反倒多了几分。只是年初一场战火,军中所费并不在少数,所以两下里抵消,却也没有多少余下的了。
这些事情,本来外头自然转有人料理,不必青罗费心。只是有一日,怀慕往青欢堂寻青罗不见,又去轻丝浅色楼里,正瞧见青罗与秦氏带着几个管家奶奶整理内府一年里头的各色账目。这一年里头多少事故,这些账目并没有都经了青罗的手,却见她条理分明,一丝错漏也是没有的。有两个暗藏了机心的,暗地里做了些手脚想要瞒过了她去,却也被她一一看穿了,交给主事的料理了去。
怀慕赞叹青罗理家之才,又道只管着这王府里的内帐实在是可惜了,外头这一年经了战乱、老王妃和大公子、静小姐的丧事,清琼的亲事,老王爷偏生又忽然远遁,早已经是乱作一团,账目上更是糊涂。所以特特请青罗又去外头,和那几个管着西疆各州府税银账目的官员,一起清算了结。
青罗早在京城家中之时,就在这理家的事情上头颇有些体会,一草一木也是要寻了长久生利之策的。更曾说过若是个男人,必然要出去有一番作为的话,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岂会局限在小小王府之中?也就勉力承担了下来,自那一日和怀慕从苍华山回来之后,竟是再也不曾有一日的闲暇。每日里忙忙碌碌,连家里的事情也都交给了秦氏料理,只遣了翠墨和砚香两个帮衬着。
怀蓉是待嫁的女儿,自然不会劳烦她去管这些琐事,怀蕊年纪更小,何况二人心思也都不在这上头。至于别人,虽然知道董徽和清玫、清珏也都是见识清楚的人,到底不是自家的人,也难以托付这样的事。好在纷纷扰扰,也总算是熬过了最忙碌的时候,到了除夕之夜,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青罗也终于能松了一口气。
王府里的惯例,那团圆之宴,是要等王爷和王妃从拱辰门上回来之后,才能摆上的。说是与民同乐,其实也没有许多事情,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由王爷和王妃两人,用成对的金樽满上美酒,一起敬献与天地帝王,又祈祷第二年的风调雨顺,百姓安乐。
祭典之后,照例有花火之会,除了王府里亲自制出的焰火,各州县也都有焰火送上来,不必说那花样翻新,争奇斗艳,精巧绝伦处自然不是寻常买卖的烟花爆竹能比。所以这除夕花火,和十五的上元灯会一样,都是蓉城里每年不可错过的景致。
花火里头藏着特别铸造的钱币,写着吉祥如意几个字,总有百千枚,钱币不值什么,也不能往外头使,却总是一个新年的好意头。花火之中,城楼上的二人又会掷做成梅花式的金银锞子,用丝绒裹着,装在绣着喜鹊登梅花样的荷包里头,喻示春喜上眉梢,不过只有六对而已,比之钱币更是珍罕许多。谁要是捡得了,贵重好看自然不必说,又是一种好彩头,必然悬挂于家中,珍之重之。
这会子暮色已深,城楼下早已灯火通明,青罗也已在拱辰门的门楼里,戴上了一双凤凰金钗。那匠人心思细巧,发上两只凤凰的尾羽丝丝相扣,倒像是孔雀开屏一般,笼住了发髻之后,又徐徐散开。这一对钗已是足够精致华丽,在灯火下转动之间就有金光耀眼,衣衫上又有金线衬托,也就无需太多装饰。
青罗在润玉手里的镜子里,瞧见了自己浑身的光彩,却蹙了眉道,“倒是好看,只是太沉了些。”
润玉笑道,“王妃这话说的倒叫人不知道怎么回了,这赤金的东西,哪里会轻巧呢,可也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呢。”
青罗笑道,“难得这样的好东西,果真是巧夺天工,的确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可一般人也不知道,这金钗有多么沉重呢。”说着伸手触了触那凤凰尾羽,脸上的笑容温和端庄,身形又挺得笔直,那一抹笑容像是凝固住了一般,眼神里却又有一丝更深邃的光彩,一闪而过。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有人笑语道,“时辰快到了,你这里可好了?”
青罗一抬头,瞧见怀慕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面前,与自己一样,穿着最为隆重的礼服。只是广袖博带,也不觉得沉重,反倒显得飘逸洒脱。青罗心里暗暗笑起来,原来就连深知这沉重的自己,也会被这样的表面华光所蒙蔽,又何必不知情的别人呢。
青罗笑着搁下了镜子,起身道,“左右也差不多了,时辰可到了?”
怀慕点头笑笑,走过来将青罗牵起,就往外头走。润玉手里原本还有最后一对小小花钿要给青罗别在发髻后头,看见如此情景,也就不再跟过去,默默留在了原地。青罗跟着怀慕走到城门上,果然见拱辰门下头光亮如昼,华灯如海,欢声笑语不觉。见二人站在门前,虽然还没有走出来,就又涌起一阵欢呼来。
怀慕只觉得青罗手心冰冷,握着青罗的那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就紧了紧。青罗也分明察觉到了那一分力,带着寒冬里的一抹温度,叫人觉得安心。青罗心里忽然笑起来,似乎每一次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他都是要这样,执着自己的手。虽说西疆民风如此,不比中原拘谨约束,却也是一分真心才能如此。青罗心里觉得高兴,也就反手握了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