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雨才一出门,高羽便又爆发出一阵咳嗽。身边的丫头忙走过来替他顺气,高羽摆摆手,只管自己咳嗽,又过了一会方才好了。这才低声问道,“可派了人护送郡主回去?”
丫头应道,“王爷放心,遣了人去了。如今外头那些人看的虽然紧,好歹对咱们还算客气,也不曾拦着郡主进宫看王爷,就连小世子离宫,也不曾阻拦,自然不会对郡主有什么不利的。”
高羽冷冷一笑,“他们自然会留着我们的,就好像当初上官家,不也依旧留下了我?只是他们也太小瞧于我了,他们以为礼遇于我,我就能站在他们一方,对曾经挟持我的上官家反戈相向,却不知道我早已经洞察了他们的意图。高漱早就和他们联络一气,就如上官怀慕是利用我联系敦煌王族的势力,苏衡和澎涞,也不过是想利用高漱身后昌平王旧部和那些部落的势力罢了。之所以留着我,是因为他们自认无力完全掌控敦煌局势,只等着我和高漱鹬蚌相争,好渔翁得利呢。不管谁最后活了下来,也必然元气大伤,不得不依附于他们了。”
高羽的笑容愈发冷淡了,“永靖王一脉夺取了昌平高氏的一切,他们自认以为我是恨的。可是那与我有什么关系?那一切从来都不是我的。而我,却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所以,不论是谁,都不能从我手里再夺取这一切。”
高羽勉力撑起了身子,虚弱的声音里满是杀伐决断,“传话给你的主子,今夜,就算起事之时。我别无他求,只望他能照顾好我的孩子,我的妹妹一家。”
服侍的丫头短促地应了一声是,便退下了。
层层帘幕无风自动,只留下深处的高羽,软弱地靠在软垫上,望向帘幕之外。也许这一生,他再不能看见外头的世界了。回想起来,他也曾经看见过,在缠绵病榻的时候,有人推着他,牵着他,悄悄走向楼阁高处,望着底下熙熙攘攘的尘世。也曾经在这尘世属于他之后,和那个人并肩而望。
隐园日湖的水波吸纳了舒展得正好的月光,波水盈盈,神秘莫测。水波之下的地下殿堂被这样变幻莫测的光影笼罩,分外静谧幽绝。忽然原处响起一阵沉闷的声音,一块快巨石大门,逐次缓缓移开。与此同时,水下殿堂漆黑的四壁渐次亮了起来,东西南北,缓缓点亮了明珠,绵延有序,像是一只巨手点亮了漫天星辰。这一瞬,这个深处地下的所在,比星空还要璀璨。
这静谧而璀璨的空间之外,忽然响起密密的脚步声,人数极众却又整齐有序,犹如一阵闷雷响过。忽然戛然而止,只有一个脚步声还在向前,坚定而迅疾。一个少年的挺拔身影穿过巨石大门,疾步走入了这璀璨星光的中心。
殿堂更悠远处,响起一阵横笛声。曲声轻快,像是少年的歌。少年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带着诡谲面具的黑衣人缓缓走出,见了他微微一笑,吹完了这短短一曲,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笛。
少年人向那人一拱手,“四舅父。”
柳容致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柔和,“文岄,你都这样大了。”昔年方家与柳家虽有下血海深仇,却也是旧年往事了。就连怀慕,心里虽恨父亲,也仍旧对方家颇多恩遇。世家大族之间的恩恩怨怨,有哪里能说得清。柳容致如今心境豁达,遇到这样一个朗朗少年,又岂会仍有所记恨。
不仅如此,他还记起了自己少年时的事情。自己的长兄柳容声,和文岄的姑母方绿筠,若不是因为后来的变故,只怕也是一对佳偶。当年的自己少年意气,也曾经跟随在长兄身边,见过那个明快的女子。世事无常,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文岄与冷峻的文崎不同,与他家那些老成持重的父辈更是不同,嫡出幼子不曾经过什么挫败,始终朗朗如朝阳。看见今日的文岄,倒像是看见了昔日的自己。更何况,如今文岄唤自己这一声四舅父,不是身为方家人,而是因为怀蕊。这孩子也是聪明的,怕自己为难自己,所以才用这一声称呼,来化解彼此的尴尬。就算自己对方家旧人埋着再多的恨意,对这一个孩子,却是恨不起来的。
其实就算是恨又如何?他必须拿回属于她的东西,哪怕是携手自己的仇敌。
柳容致对文岄开口,“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文岄是知道方家和柳家的纠葛的,虽知道柳容致必定会答允自己,却不想他这样直白丝毫也不曾为难。文岄也是直爽的人,便直言道,“王宫里传出消息,昌平王与我约定,今夜便是起事收复敦煌之时。我如今虽获救脱得自由身,身边人手却是不足。澎涞和高漱,我只能顾得上一个,另一个,还请舅父帮忙。”
柳容致早已料到,淡淡应了道,“你想让我去对付哪一个呢?”
文岄答,“高漱在大漠流窜,自然有高羽的人去对付他,高漱是昌平王的子侄,原本王爷的家事交给王爷处置,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高漱的手中,还有一个董徽姑娘,王爷倒是要顾忌着些。董姑娘身出九卿之家,兄长与我家王爷情同手足。她流落在外,王爷和董家两位大人,都十分放心不下,只是情势严峻顾不得。所以,还请四舅父,将董姑娘从高漱手中救出来。”
柳容致静静听完,却道,“高漱和董徽的事,你自己去办就是了。澎涞,留给我就是了。”
文岄倒不想柳容致如此说,也只是应了,“舅父若是愿意如此,我自然听舅父的吩咐。只要舅父把澎涞治住,自然会军心涣散,再无人主事。只是,澎涞虽不会功夫,身边却断不会少了人保护,舅父要小心才是。”
柳容致忽然抬头,面具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古井无波里忽然闪过锐利清冷的光,“怎么,你不信我?”
文岄被那眼光一震,低头道,“不敢。”
柳容致笑道,“我与昌平王高羽,也是相熟的了。这王城里的事情,我与他自然会配合无间,四门守住,翁中捉鳖,你不必担忧。至于城外的高漱,还有董家的姑娘,你就自行处置去。”说罢忽然掣出一把寒光四射的长剑,“你去罢,我这就进王宫去。昌平王高羽,我也是许久不曾见了。”
文岄被那一抹寒光震慑,想到昔年听闻的,关于柳家公子的传言,忽然觉得,若是这样的人昔日不曾离去,不曾与自己的家族成为仇敌,或者,自己会追随在他的身边。
文岄对柳容致拱手道,“一切听舅父吩咐。只是不知,事成之后,以何为号?”
柳容致带着面具的面孔看不出什么神色,声音却忽然缥缈了起来,“悬苑之上,火光接天,以此为号。”
文岄躬身一礼,抬起身来,柳容致却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