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众人皆汇聚在院内,戴执作为家主,只好先行回到主座,招呼大家开宴,稍后会再次核实季宓宁的身份,若确实没有蹊跷之处,自会放她离开。
可尽管戴执嘴上这么说,所有人却都知道没有这么简单,赵容疾则更是将她看得紧紧,命家丁在自己和戴凌云中间加了张椅子,一刻也不许季宓宁走远。
毕竟在场见过骠骑祠画的人只占一小部分,其余宾客对此他们方才所问所答也是不明就里,戴执这么一开口,陆续都回到了席间坐下。
请傩的大戏开场,扮成霍鬼神君的舞者排成长队摇着风铃靠近,在院内转了五个大圈,嘴里背诵着驱鬼的经文。
“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六郡神兽,押震邪源。”
“四方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阵仗纷纭。”
他们一行十来个法师打扮的壮汉围着一位身着蓝衣的青年,那青年手持长剑盘腿打坐,身边另有十日所配青面獠牙的面具,身披破烂红衫,在青年面前轮番闪回。
季宓宁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子们边舞边演,院外的鞭炮声乍起,劈里啪啦将他们口中所念的咒语尽数掩盖,赵容疾坐在季宓宁身边,忽见她专注的侧脸一晃,腾地站了起来。
“谁!”
鞭炮声与那场热火朝天的阵法表演淹没了她的声音,赵容疾以为她又要耍什么小聪明,同戴凌云一人一只手摁住季宓宁的左右肩,将她摁了回来。
“你又要做什么?”赵容疾道:“少惹事,好好待着。”
季宓宁侧脸问道:“你们方才有没有叫我名字?”
“怎么?叫你季狗狗不成?”赵容疾看了看戴凌云,莫名其妙道:“他不会,我自然也没有唤你,鞭炮声这么大,就算我真的叫了你名字,你也未必听得到。”
他说话时凑得很近,锣鼓声与炮声还未完全停歇,季宓宁侧过脸同他说话时并不自知,二人的脸庞几乎快要贴在一起,她只需再微转脑袋,嘴唇便会擦到赵容疾的耳垂。
戴凌翎和桌上其余晚辈皆不动声色地朝他们看去,赵容疾平日习惯严肃的眉头舒展开来,看向季宓宁的眼神中充满了些不自觉的耐心与温柔,倒是他们从未见过,也未有幸亲身体会过的。
他鼻梁生的直挺有轮廓,而季宓宁也同样长着只微翘的鼻尖,二人这么交颈密语,果真十分养眼。
——可两位当事人却还在相互纠结。
“可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阿宓,我以为是你。”
赵容疾顿了顿,移开目光道:“我从不以昵称唤人,你听错了。”
季宓宁有些困惑地歪头,转过身接着看戏,没再同他说话。
请傩的过程很长,是从远古时便留下的习俗,而临神郡人对其有所更改,向来是只舞不唱。仪式从第一出“招福祸国”开始,戴执作为筹办人,需在这段舞内亲自跪拜送供,以示临神众司对川沧神君的崇拜,在场众宾客皆跪拜过后,便接着进行“无定屠城”的表演,最后以“五瓣封霍”作为结尾。
季宓宁只看到无定屠城,便别过脸去不愿再看。此时鞭炮已经响完,蔡上见她情绪不高,便趴在桌上问道:“季姑娘,你怎么不看了?”
她直接抄起筷子夹了只核桃酥送进嘴里,不屑地扯着嘴角回道:“这些都是假的,有什么好看?也就你们演来骗骗自己而已。”
听她这么一说,同桌的小辈全部回神围了过来,其中一少年张口便反驳:“才不是!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事,神君封印霍鬼,千真万确!”
季宓宁抬头笑道:“好,那么请你告诉我,封印霍鬼,带走招福的,究竟是哪位神君?”
桌前的几个小辈全都嗤笑起来,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似的。
“自然是川沧神君!”
“对!是川沧君和僭仲法尊!”
季宓宁附和拍手,完全没有要辩论的意思,只点头道:“说得对说得对,你们最明白了,谁还能比你们临神郡的贵公子们更明白呢?”
那小公子一听不愿意:“你是个从哪里来的野女人,竟敢对川沧君不敬!”
赵容疾闻言亦是抬眸,严厉愠怒道:“注意言辞!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桌上几个十五六的小辈们最怕赵容疾发火,却又不甘被季宓宁这个同龄人拿捏,便转向冯收菽求援道:“收菽姐姐!我们难道说错了吗?”
蔡上立即替她制止:“今日相聚过节,大家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同客人说话要有礼貌。”冯收菽道:“看表演吧。”
一小姑娘不忿:“容疾哥哥不会真要娶这个丫鬟回骠骑府吧?为什么竟替她说话了?”
季宓宁大方一笑,毫不留情回怼道:“娶我?他想的美。”
几人方斗嘴罢,那扮作神君的青年便游走到了他们席前,小辈们立即正色,皆颔首抱拳添酒相拜,只季宓宁视若无睹仍不停筷,那青年将长剑熟练地在手心挽了几圈,口中念道:
“使明即明,使暗即暗。保卫身形,神陉清明!”
他手中的长剑随着咒语忽然炸开,烈火一直从剑柄到剑尖,窜起了极长的一束火光。
眨眼间,一直沉默的戴凌翎双目通红,极其缓慢且诡异的转过了身。
“......”
傩戏正跳到神君于五瓣辿夜斗恶鬼的片段,她从软椅上猝然站直,原本服帖落在肩上的长发仿佛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起,整个人向后倒去。
赵容疾和戴凌云则反应更快,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护住她脑后,冲那手执长剑的青年道:
“让开!”
季宓宁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只见戴凌翎的瞳孔在火光的照映下逐渐缩小成为一条黑缝,脑袋如同被拧断般直接转过一圈,可怖的眼神僵直盯住了她所在的方向。
季宓宁立即指着那些吓呆的小辈们喊道:“都离远一点!到长辈那里去!”
公子小姐们哄然一散,医师与戴执快步靠近,几人试图制住戴凌翎不成,便取来一根深青色的长绳捆住她手脚,将她压在了地上——
赵容疾怕是早已见过戴凌翎犯病的模样,同戴凌云表现的冷静异常。季宓宁扑上去解开他的那件薄绒披风递给医师,急喘着吩咐:“先用这个遮住小姐的脸,叫人去取屏风来!”
地上的戴凌翎突然发出一声明显不是她本人的吼叫声,宴内众人皆捂住耳朵大声哗然,戴执担忧女儿安危,在一旁急得满头是汗。
季宓宁则猝然被那叫声吓得后退几步,对戴凌云和赵容疾喃喃道:“这声音好熟悉,你们有没有听过她方才发出的声音?”
赵容疾将毯子垫在戴凌翎身下,挣扎着呵斥季宓宁道:“谁在乎这声音如何!这病发起疯来会要她的命!”
冯收菽与蔡上陪同冯烨一起安抚好众人,也慌乱着小跑了过来。
“这是凌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出事......”她急促吩咐道:“再去找些垫子来将她围住!”
地上的戴凌翎一直在笑,可笑声中却又夹杂着很重的杂音,季宓宁将为她遮面的那张手帕缓慢取开,几乎被吓得面色苍白——她现下容貌剧变,目眦欲裂,嘴巴张大可容一拳,牙齿尖利,血液糊满下半张脸,就连下颚处也出现了许多干裂的纹路,上面隐约透着黑红。
而那阵杂音,似男似女,如泣如怒,绝不是她这样轻声细语的姑娘家可能发出的。
季宓宁将那帕子扔到一旁,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戴凌翎忽然咳出一大口血,一把挣开赵容疾的压制,握住了季宓宁的手腕。
她往后一撤,手臂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季宓宁低头望向戴凌翎的腕子,目睹一大片淤青迅速蔓延开来,使她原本无暇的肌肤上像是被刀划开了一只血口,逐渐皮开肉绽。
“昭宓.....”
她咧开那张血口,几乎只剩下眼白的双眼直盯着季宓宁,以一种只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重复道:“昭宓......”
“......”
昭宓?
赵容疾和医师合力想要掰开戴凌翎的那只手,却根本是徒劳而已,季宓宁几乎是愣在原地,被握住的手臂逐渐因缺血而变得僵硬。
“不是阿宓。”她呢喃道:“方才是你在唤我......”
“你跟她说什么?”赵容疾将她重新摁回到地上,冲季宓宁道:“快挣脱开!不想要胳膊了吗!”
季宓宁却如同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依旧同戴凌翎身上所附的恶鬼对视,轻声问道:“你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
戴凌翎不答。
季宓宁的思绪几乎是瞬间被拉回到了七年前——那时她只有十岁,刚能靠手艺讨些钱财养活自己,送她银铃的那个人对她说过,遇到邪物,最不该做的就是因为恐惧,而向它们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