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着双眼的年轻国王再度重申了一遍他的决心。
“……我不能这样做。”
国王的尾音几乎要消失在他从喉间泛起的一声叹息里。
“你瞧,老师,我可能只剩下几个小时了……甚至可能看不到明天的曙光。”
他轻轻地说。
尔后,他的语气里,浮现了一丝略带着一点苦涩意味的感慨之意。
“而我……倘若我真的有个妻子的话……我还是很想和她一起,迎接往后的天明的。”
泰比利亚斯鼻尖发酸。
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好借此压下梗在咽喉处的那个硬块。
“好的,那我们就不说结婚的事。”他故作轻松地说道。
“那么,你想让她过来吗?让她呆在你的床边,一直陪着你……”
他的学生发出了更长的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延伸到了最后,他的学生甚至发出了一点类似笑声的轻哼。
“……直到我死吗?”他的学生轻声问道。
泰比利亚斯说不出话来。
或许死亡真正已经在他的学生头顶展开了它黑色的双翼,这让他的学生说话比起平时,要异常地更坦白一些。
“我很想那么做……想一直看着她,直到再也看不到她为止……但是,我不能那么做。”他低低说道。
泰比利亚斯注意到,那一颗悬宕在年轻的国王眼角的水珠,化作一道水痕,沿着他的太阳穴滑了下去,汇入了他的鬓角,消失了痕迹。
“我不能让她以后想起我的时候……除了死亡,别无其它。”他慢慢说道。
或许是高烧重新又回来了,年轻的国王说话的声音很轻,语序有一点迷乱,似乎全无逻辑可寻。
“吾爱……我愿给她留下一些生之希望,而不是死亡带来的遗憾和悲伤。”
“我在遇见她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要求她的资格……”
“你瞧,老师……我没事的……我会没事的……”
泰比利亚斯眼眶一热。
他知道有泪水沿着他的鼻翼流下。于是他抬起了另一只手,胡乱地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
这个动作有些大,连带着他自己的身躯也晃了晃,好像忽然唤醒了半是陷入迷茫与谵妄之中的耶路撒冷王。
年轻的国王语声一顿,费力地重新睁开眼睛,刚好看到他的老师放下手来的那个动作。
他温和地弯起眼睛,在面具之后笑了一笑。
“有件事,我要请求你帮忙……”他说。
泰比利亚斯立刻道:“任何事!”
年轻的国王重新摊开他的右手。
“茉莉不能进入耶路撒冷大教堂……因此我想把它托付给你和姐姐。”
泰比利亚斯的目光重新落到那只香囊之上,一顿。
年轻的国王语声虚弱,但声调平稳安宁。
“我希望它能一直陪我,直到最后……直到,我归于地下。”
泰比利亚斯的咽喉一瞬间就无法遏制地紧绷起来,几乎令他难以呼吸。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粗声粗气地答道:“我向上帝起誓,一定替您完成这个心愿。”
年轻的国王轻轻地、无声地笑了起来。几声气音由喉间逸出,那双淡蓝的眼睛里,也露出一点快活的神采来。
“谢谢,老师。”他说。
泰比利亚斯注目他,沉声问道:“……您还有什么话,需要我向她转达的吗?”
年轻的国王笑意一滞。
那双弯起的眉眼慢慢地重新恢复平直,他仰望着帐顶,许久没有说话。
正当泰比利亚斯有点担心起来了的时候,年轻的国王才重新开口了。
“请对她说‘我愿在茉莉花的香气里入眠’。”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愿在茉莉花的香气里入眠’。”泰比利亚斯重复了一遍。
年轻的国王轻轻弯了一下眼眉,像是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意。
“是的。”他说,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泰比利亚斯倏然紧张起来。他注意了一下国王的右手,却发现国王的右手仿若痉挛似的,弯曲了一下五指。
但是,他好像不能再紧握成拳了。他的气力都似乎渐渐地流失了。
泰比利亚斯心下一痛。
他决定帮一帮他的学生。
他伸出手去,帮年轻的国王把右手重新翻转过去,变成掌心朝下的姿势。
那只手熨帖在年轻的国王的腹部,那只香囊就压在他的掌心之下,牢不可移。
然后,泰比利亚斯将耶路撒冷王的左手也抬了起来,覆盖到他的右手之上。两只手在腹部相互交叠,手掌之下,紧紧压着那只来自于东方的茉莉香囊。
耶路撒冷之王并没有再睁开眼睛,但他用气音轻轻吐出了一句:
“……谢谢。”
他的腹部依然有着气息带来的起伏,十分缓慢。他的两只手,以及那只香囊,就随着这点起伏,一高一低,上下浮动。
死神已经在他的头顶张开了双翼。现在那双黑翼或许正慢慢合拢起来,当它们一旦完全合拢、将耶路撒冷之王的躯体整个包裹其中的时候,也许就是年轻的国王离去的时刻。
然而——
死神的花园里或许生长着白色的玫瑰花,接骨木树发出甜蜜的香气,还有染上了未亡人眼泪的新草,在风中摇曳着。
可是,年轻的国王掌心,散发出一股幽幽的茉莉香气。
那香气仿佛能够抗衡一切的不祥,包括死亡的气息,在至高的悲痛中,开出一朵花来。
泰比利亚斯想,或许,年轻的国王深信,即使到了死后的世界,他的足下也总有一条路,铺满了名为茉莉花的甜蜜花朵,将抚平他身上那些名为神罚留下的痕迹,引领着他堂堂正正地去见那些必要他历经磨折的神。
因为,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比起他的王冠来,更爱他的心。爱他残破的身躯,更爱他闪光的灵魂。
那个人是——来自于东方的公主,圣城无冕的王后。
是可以和他们年轻的国王比肩而立,和他们年轻的国王一样,无愧于这座圣城的人。
天色熹微。
圣城中钟声鸣响。
犹如亘古而来的叹息,在风中吟唱:
【惟愿我如往昔的岁月,像神看顾我的日子。
那时他的灯照在我头上,我藉他的光行过黑暗。
我以公义为衣服,以公平为外袍和冠冕。
为贫乏者之父,察不识者之事,折不义者之齿,夺其所劫于口;
因此,我必善终于我的巢窝;我必增多我的年日如尘沙;
我的根延展到水边,露水终夜沾在我的枝上。
我的荣耀在身上增新,我的弓在手中日强。
人听见我而仰望,静默等候我的指教。
他们不敢自信,我就向他们含笑;他们不使我脸上的光失色。
我选择了他们应行的路,又坐镇如同首领;
我知道要使我临到死地,到那为众生所定的阴宅。
愿神以公正的天平秤量我,他必知道我的纯正。】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