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康安安倒也不意外,本来就是从公子书袋里找出来的纸稿,是他的笔迹也是理所当然,本来就是再确定一下而已,于是又问:“这几条街和人很特别吗?或者对公子来说,是不是很要紧?”
“不知道,可能就是随手写的字条吧。”谢子璎笑嘻嘻,盯着她说,“仙姑,你这算是跟官不知官姓啥咯。只怪咱们公子太出名,到处有人请他题字写诗,还要帮着夫人抄经供在大相国寺,整个汴京的读书人谁不认识他的笔迹。”
康安安不再多说,面无表情地把纸条又收好,“你好好等公子下课吧。”
她懒得再搭理他,谢子璎就越要盯着她说话:“仙姑你在府里呆了多久时间?应该也瞧出这里从来都是见上就拜见下就踩的,捏柿子专挑软的来,王卿那种木头脑袋的书呆子,不懂得迎合讨巧,必定吃大亏,昨天陈吴两个嘴上是说得轻巧,明的暗的肯定没少收拾他,他又不敢和公子申冤,一肚子苦水憋得久了,再遇上这件倒霉事,想不开也是正常。所以呀,做人还是要聪明些,首先别拿鸡蛋碰石头;再者,该讨饶的时候也别太执拗。”
康安安懒得理他,说:“嗯”。
谢子璎见她似乎对这个话题很不以为然,马上改口,“话又说回来,欺负个读书人总不是件厚道的事,所以陈平这些天也得了怪症,动不动浑身发冷,昨天明明好好吃着酒,突然就脸上发青,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早早退了席,今天也没来伴读,我看他是缺德事做多了,伤了自己的阴骘,仙姑你看我说得可有道理?”
他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料康安安这句真听进去了,立刻转头看他,“你说陈平病了?”
“对呀,也不算什么大病,据说身上有些不得劲儿,总是觉得脖子根发冷,昨天来的时候还围了条毛领子,不三不四的叫人好笑。”
康安安点点头,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找不到王卿了,原来他步步紧跟着仇人,天天贴在陈平身后呢。
“那今天陈平还来吗?”她问。
“未必。”谢子璎眼珠一转,“仙姑想见他?”
康安安横了他一眼。
谢子璎马上微笑起来,道:“只要仙姑开口,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不敢,”康安安摇头,“我若开口求你,以后少不得要还你个更大的人情,欠不起。”
“唉,仙姑又来取笑我。”谢子璎红了脸。
康安安真不是客气,她只是不敢相信任何“人”而已。
人,真是最奇怪最复杂的东西,贪婪、恶毒、颟顸、糊涂,精明,攀附,无耻,温柔,暴虐,放荡……千奇百怪,大相径庭,每个人身上都又聚集了各种不同的甚至是背道而驰的性情,错乱、迷离,忠奸莫分。
不过,无论他们怎样千奇百怪,总归殊途同归,难逃一死。
相反,死人就容易多了,除了要报仇,王卿别无他念。
王卿在府里有自己的房间,不过他死了之后,房间就锁了起来,康安安也去过几次,从半开的窗口往里看,不大的房间里一目了然,放着几件家具,许久没有人来,月光下,家具表面浮起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便在门口等着,陈平不进府,王卿也没有别的地方去,果然,等到半夜时分,王卿飘飘地来了。
他本来就极瘦,走起路来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踩死一只蚂蚁似的,低头垂手小步细碎,估计活着的时候看起来也是更像缕诗魂而不是个青春少年。
他就这样小碎步地穿墙而过,走进自己的房间,在床板旁低头坐下来,他瘦小的身形衬在简陋的房间背景中,显得异常狐单可怜。
康安安可以想像得到,之前的无数个清冷孤寂的夜里,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床前,听着外头属于别人的欢声笑语,幻想有人来找自己,又害怕有人找到自己,当时或许还在流着泪。不过精魄是不会哭泣的,它们只会呜咽,他慢慢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康安安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不下不去手了,这孩子看起来太卑微太柔弱,太不容于这个世上,如同一只流浪犬,苟延残喘,最终还是会被人遗弃。
她深深叹了口气,人活到这个份上,确实是没有什么希望的。
等了一会,房间里的王卿没了声音,康安安用手指轻叩窗扉,低声道:“王卿,出来一下,我们好好谈谈。”
房间里的人闻言浑身一抖,发了会儿呆,还是畏畏缩缩地出来了。
康安安朝他竖起三个手指头,“三天了,还有三天就到最后期限,今天晚上咱们之间的事必须有个了结了。”
他低着头,不说话。
“书袋里的其他东西我都不管了,我才在不乎里面藏了什么隐情,我只想问你,到底肯不肯和我合作,乖乖地下去?”
他浑身又是一颤,紧紧闭着嘴,眼睛看着她,露出绝望无奈的表情。
康安安叹,“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在留恋人间的恩怨吗?还想着要杀陈平吴惠,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归宿,再过三天,你就魂飞魄散了,到时候这些人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到底还在执着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王卿低下头,轻轻说:“你说我都明白,我只是心里好恨,我……我还是不舍得。”
“不舍得什么呢?难道是公子吗?可是你有没有仔细想想,他到底为你做过什么?他甚至在一直纵容别人欺负你……”
“那些都不关公子的事。”王卿突然截口说,“他很照顾我,常常当着他们的面表扬我!我被人欺负,是因为我没有依靠,自己无能,与公子无关!”
“既然一切与他无关,为什么你写的艳词会在他书袋里。”康安安幽幽地说,“我算是想明白啦,你让我去偷书袋,就是在怀疑公子,肯定是他把你的东西散发出去,所以陈平他们才有了你的把柄,你上吊也是因为这些艳词吧?”
王卿果然暴怒起来,“关你什么事!连你也配怀疑他!他才不屑做这样的事情,必定是陈平他们自己在书房里翻到的!这些纸稿都是我们少年时胡闹的东西,那时我们偶尔会喝酒聊天,公子便让我写了这些诗,之后他说都烧掉了,可能只是没烧干净而已,所以才会被陈平他们发现。你休想让我恨他,他从小被严格管教,一举一动都不能错半分,但是他也是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欲念喜好,不过,你们只瞧见他平常的一面,而他的真实的一面,只肯给我一个人看到!”
为人宽厚,欲念喜好。康安安在心里把这几个字念了一遍,脸上便有种恻然,确实,即要掩盖着各种欲望心机,又要时刻保持着道德伦理的约束,真的是很“人性”了。
“既然你们的关系这么好,你上吊前怎么没想去找他申诉?陈平吴惠都听他的话,只要他一声命令,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她说。
“我……我自己想死,去找他做什么。”王卿悻悻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康安安皱起眉头,觉得他所有的言语都自相矛盾,不是在对她说谎,就是在对自己说谎。
“如果我答应把那个书袋里的东西烧了,你是不是就肯走了?”康安安叹口气,已经不想再管这个糊涂人的糊涂事,只想把他送走。
“再给我两天时间,我办好了一定下去。”他哀声求起来,“你知道的,陈平已经病得很重了,我觉得他撑不了多久了。”
“不,他还能撑很久,阴气虽然很伤身体,只要给他时间调养,还是能活下去,顶多折点寿罢了。而且他现在已经病了,这两天只要不进府,你更加拿他没有办法。”
“我,我愿意赌一把。”
“可我不愿意等你。”康安安摇头,她看出来了,王卿是个真正的书呆子,脑子不大好使,喜欢自欺欺人,根本没有一点实际的打算,她暗暗探手入怀,擤住那方手帕,轻轻说,“现在,请你告诉我,是要选择自己去归墟,还是等着我来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