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瞳仁极黑,蒙着一层迷离的水气,如潭波澜不惊却不见底的温柔泉,不知不觉人就能沉下去;又像是万丈深渊下的黑洞,多看一眼就会粉身碎骨,他便这样深深地凝视她,柔声道:“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和我呕气?”
她浑身克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眼泪断了线的珠似子的滚滚而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脆弱不堪,茫然将手覆在脸上,一时心如槁木,榱崩栋折,惨烈亦不过如此吧。
小王爷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不由上前想要搀扶,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告诉我吗?”
康发安见状又迅速后退一步,一手指着他:“你别过来!离我远点!”
小王爷动作一滞,眼见郭珺臣也赶了过来,立在她身后,于是微愠道:“莫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你素来通透明白,就算有人会胡言乱语,自己却不是个随便听信谣言的人。”
郭珺臣知道是在暗指他,怒气冲冲反驳道:“确实,安姑娘事事严谨,自有分寸,在她面前,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哦?”小王爷冷冷一笑,“听你这个冒牌货谈论起真假两字,当真十分有趣。”
“好了!”康安安心如鼓擂,还得勉强打起精神面对他,“我只问你一句,你与王稽昭曾经是朋友吗?”
小王爷淡淡道:“我和他从来不是朋友。”
康安安点头道:“也对,你们这样的关系或许不能简单以’朋友’一言概之,那我换句话问你,记得在闯入国公府时,他直呼你为’赵兄’,说明之前你们就见过面,不但彼此认识,还称兄道弟过,对不对?”
小王爷眼中冷光一闪,等了一会,才道:“对。”
康安安脸上那阵青色又泛上来了,拼命憋了一会儿,终于憋不住,大骂:“你瞒得我好苦!原来和王稽昭是一样的人!怪不得之前贺郎和小谢提起你常常带他们审犯人,逼着他们看那些人被打得血肉模糊,说是要磨练他们的胆量,我看你是根本精于虐杀,痴迷不已,和王稽昭一样喜欢看着人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惨相,你,你根本就是个嗜血恶魔!”
一番话说得小王爷和郭珺臣都呆住了,连郭珺臣都不可置信道:“怎么了?这些话是个什么意思?”
小王爷寒声道:“你还听不出来吗?她是在指控我就是王稽昭的杀人帮凶呢。”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冷静的,眉宇间含着一段孤傲狂放,绝不肯多说半句废话。
见他如此镇定,康安安愈加气到跺脚:“你这种人怎么肯做别人的帮凶?你根本就是主犯,若只是辅助杀人,在你被封魂之后,王稽照大可再找个搭档一起犯案,可当你失去了行动自由,他便完全停止了,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不能!因为你才是两人之首,他虽有心,却完全没有能力独自担当!”
想来,自从她进入了人世之后,事事豁达,来去随心,从来没有这样痛过,也从未如此失态,即便是当初得知道郭珺臣鸠占鹊巢反客为主的真相时也是坦然应对,毫无纠葛。而这次小王爷被翻出旧案,暴露出真面目,竟令她有天崩地裂的绝望和窒息感。一想到他曾执她之手,在夜里轻声抚慰;也曾情兴如火,勾到她心猿意马不能自持。回首往事,仿佛做了一个梦,他就是梦里最瑰丽的渴望,可惜当她终于明白了这点,却是与他最终决裂之时。
此时,她作为归墟度朔使的本能完全体现出来,被伤到极处,痛到极处,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没有狂躁,没有崩溃,也没有痛哭流涕,深情无用,这是她在阴司赶魂时便学会的本领,只是黯然道:“很抱歉,我现在不能放你走,委屈你再忍耐一下,等从这里出去后,我还要把你交给开封府处置。”
小王爷眼里闪着寒光,“如果我不肯和你走呢?再说,你就算能把我送进官府,用的是什么罪名?你有没有证据可以证明?”
康安安叹息:“不错,王稽昭早死了,所以死无对证。被害死的魂魂固然委屈,也无法上开封府大堂鸣冤,但请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必定拼尽全力去找证据,你杀了人,就休想逍遥法外。”
小王爷沉默,片刻,轻轻道:“原来你就这么急着想治我的罪?”
康安安的心头又起了阵狂风,声如呜咽,她怀疑自己幻听了,用力甩了甩头,身后的郭珺臣忙拍了拍她的肩,道:“安姑娘,别生气,咱们再把事情理一理,看看里头是否有什么误会。”
他果然善良,尽管心里痛恨小王爷,到了这种关键时刻,还是不想落井下石。总算身边还有个忠厚朴实之人,康安安却更觉得更难过,一直以来,她从未后悔过把他从小王爷身上剥离,始终觉得自己公私分明,可是到头来,却是用忠良换取了邪恶,人心险恶叵测,哪有什么真正的善有善报,一念至此,又是一阵揪心的疼痛。
“不用你假扮好人!”对面的小王爷却突然生气了,大声道,“就让她把我解去开封府,随便找些借口处置掉,最好能亲自动手,一刀杀了我才痛快!”
郭珺臣才按下这个,想不到那个又跳起来,也急了,道:“你别不识好人心!再说,我也不在乎你的死活,我就怕气着她。”
话才说完,身边的康安安便双眼一黑,浑身软了下来,郭珺臣忙将她扶抱起来,低声叫:“安姑娘,你怎么了?”
对面小王爷也是心中一惊,想冲过来扶她,却被腰里的铁链牵制住,停在半掌距离之外,眼睁睁看着郭珺臣搂着她,慢慢放倒在门口处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