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粒不在的这一周,有些工作全权交给任雪莉,有些得让她亲自处理,助理叶锦秋梳理得很细致,分门别类送到秦岭病房。
叶锦秋是唐粒最倚重的助理,她既要深挖AB合同,还承担了大量涉及法务和财务的事,唐粒计划试用期满给她涨工资。
会议室,任雪莉汇报工作,叶锦秋迟到了,歉意说没抢到车位,耽误了时间。她怀孕五个多月了,腿肿起来,走路很慢,唐粒意识到公司需要为孕妇预留车位,让行政部拟定规定,执行到位。
如果说占着总裁之位,最初目的是想卡住江岸,唐粒发觉在不知不觉中,她想保住职位了,保住它,才能去做更多事。秦远山说权力是非常好的东西,她一天比一天更信奉这句话。
云州今年冷得早,12月初就迎来冬天第一场雪。在伦敦转机时,唐粒收到周忆南发给她的雪景图。雪不大,还夹杂着雨点,但初雪总显得很浪漫。
两人每天都有联系,但年底很忙,各有各的事,一直没碰上面。唐粒这趟是到纽卡斯尔,它是英格兰东北部的港口城市,被评为世界八大娱乐.城市之一。
秦远山拟在纽卡斯尔打造一座主题公园,年初时跟当地政府就土地问题进行协商,初步达成合作。他故去后,多方不买华夏集团的账了,资金吃紧,唐粒综合考虑多方意见,前来削减业务。
唐粒是第一次出国,给亲朋好友都带了礼物。她在纽卡斯尔第二天,秦岭出院了,老王按着没让他去上班,再养几天身体。唐粒把礼物送到家,是秦岭想吃的小酥饼。
管家留有原先阿姨的联系方式,几经周折,唐粒的助理找到对方,专程去了新西兰。阿姨烤制了几笼屉秦岭爱吃的点心,还写下配方,加了家里做饭的姚姨。
也不是非吃不可,但唐粒心细。秦岭百感交集,两指夹出一个喂给她,她张嘴吃了,告别走人。
秦岭喊来花花,一人一猫,坐在楼梯上吃小酥饼。这两天他在家没干别的事,跟花花搞好关系了,他还想找人把一间屋子改成带游乐场的猫窝。
唐粒回休息室倒时差,望见墙上那幅《海棠还好吗》,她在香港出差时,它被装裱好了,周忆南去取了回来,安装上墙。
超市出事后,两人没再过面,唐粒发信息:“我回国了,有礼物送你。”
周忆南在出差,两天后才回云州。唐粒睡醒了加班加点工作,留出半天时间给他。
约会前一晚又下了雪,一夜不停,清晨时全城都笼罩在皑皑雪中。上午,雪停了一阵,快中午时又下起来,雪积得很厚。
云州上空大雪弥漫,周忆南乘坐的飞机降落在邻近城市,午后才起飞。会议间隙,唐粒开窗赏雪,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像是14岁那年见过的北方景象,漫山遍野白茫茫。
周忆南把见面地点约在秀隐寺。秀隐寺始建于明代,历经多次修缮,以香火繁盛、环境幽美闻名,唐粒吃过午饭出发,停了车一看,寺门紧闭,门上有一纸告示,今日不接待香客及游客。
唐粒拍照给周忆南,周忆南在飞机上,没回复。唐粒去旁边的岐园逛逛,茶花正开,蜡梅打了花苞,鼓嘟嘟的。
飞机降落在云州机场,周忆南把行李丢给助理,打车到秀隐寺。时不我待,有些话在大半个月前约唐粒那次就想说了。
19岁时的唐粒出落很美好,认出她时很惊喜,从此处处留意,希望她过得好。分别后放在心里想着念着,以为对她只是很清浅的情感,像欣赏一幅画,可是她来例假那天,在海边听到她讲父母,周忆南听得眼眶酸胀,想亲她。
欲望蚀骨,忍不了唐粒在别人身边。虽然还没到设想中挑明的时机,但承担不了错过的风险,只能把这样一个身负深仇的自己,会给唐粒带来担忧和危险的自己,端到她面前。
想让唐粒知道他的心,也想问问她,你能不能等等我,我会仔细性命,然后无牵无挂来爱你。
秀隐寺在老城区,今天是工作日,公司不会有人来这里,但认识的人多,周忆南想再稳妥些,给唐粒发信息:“我到了,寺门口见。”
大雪后空气清美,周忆南穿着深灰色大衣,独自站在雪后长街,身后是红尘。唐粒快步走向他:“今天寺里不开门,我们得换个地方了。”
门内传出动静,僧人开启大门,双手合十:“两位请进。”
唐粒快乐地吹口哨:“我南哥有排面。”
周忆南低笑,唐粒还从未这样亲昵地喊他。两人走进寺院,僧人关上了门,唐粒回头望,咦道:“你和他们很熟?”
周忆南说:“我曾祖父那一辈就在给寺院定期捐助,后来是我父亲。寺院现任住持和我父亲是忘年交,我从小就来寺里做客,请住持给我一下午时间,我想和你来上香。”
怪不得今天寺院闭门谢客,唐粒不住地笑。秀隐寺是云州很出名的景点,花事繁盛的时节,满寺人头攒动,雪天也是,无数青年男女来拍照,用摄影师的话说,很出片。今天遣退了所有人,可以尽情拍照了,心上人和花都是主角。
唐粒问是不是最近不太顺利,想来祈福,周忆南摇头:“是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和你说说话。”
寺中无人,幽凉清寂,周忆南从头说起。商界波澜诡谲,他15岁时,父亲的公司破产,债台高筑,锒铛入狱,不到一年就死在狱中。债务落到母亲肩上,母亲被讨债人欺辱,精神受了刺激,有时认不出人。
寥寥数言,少年的一生被颠覆,唐粒心口很疼,剧烈的疼。但周忆南说得很平淡:“读大学时,我喜欢一个女孩,为了和她碰个面,顶着大太阳打一中午的球。等她来了,就把球脱手,跑到她面前去捡。”
唐粒没以为是在说自己,心弦一紧,周忆南直视她的眼睛,笑着说:“她喜欢穿白裙子,挤在女生堆里送水给我,笑得很热情。”
唐粒心脏咚咚直跳,震惊之余,心底惊喜得几乎撑不住,感觉自己成了一瓶可乐,所有甜蜜泡泡都直冲头部。
周忆南说:“她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时,其实我十七岁时就见过她,当时她才这么高。”
周忆南比划了一下,唐粒心跳得很响:“我们以前见过?”
周父是独子,他去世后,周忆南的爷爷奶奶身体都垮了。母亲有个弟弟原先在父亲公司做事,他吃里扒外,在公司出事前夕举家移民赴美,转年把外公外婆也弄过去了。
外公外婆都觉得愧对女儿,但他们晚年得指靠儿子。周母生得美,长发如云,一双梦幻得雾蒙蒙的眼睛,她被丈夫养在家中,只擅长维持美。被人当着儿子的面折辱后,她想过死。
还清债务后,家中四壁空空。周忆南想辍学打工,但那时他只有十五六岁。母亲开始操持隐秘营生,不让儿子知道,但她碰上了施虐者,遍体鳞伤,被考完试提前归家的周忆南目睹。
母亲被折磨得很惨,彻底疯了。爷爷奶奶倾其所有,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17岁,家散了。周忆南想去挣钱,但他和母亲都是过过好日子的,连上哪里找点事做都不知道。所幸有一副不错的歌喉,在校园歌手大赛拿过奖,他背着吉他,走上街头碰碰运气。
在学校大礼堂从容不迫,在商场门口却做不到,连嗓子都打不开。周忆南把棒球帽再拉下一点,沉默地弹吉他,前程茫茫,回首又已失来时路,他心里很慌,很焦灼。
祖辈在南洋做过生意,父亲少时在那边度过,家里常有粤语歌飘荡。周忆南弹了《冷雨夜》,歌词大意是在爱中厌倦的男人愧对期盼他回家的女人,但没勇气主动提分手,而他没勇气开嗓。
那天傍晚细雨初歇,周忆南低头弹吉他,有个小女孩声音响起:“他弹得真好听。”
一个男人说:“这歌我熟,《冷雨夜》嘛。”
男人放声就唱,发音不标准,另一个男人跟他一起唱,不记得歌词就吹口哨混过去,小女孩说:“我一句也听不懂。”
第三个男人说:“粒子,这叫粤语歌,是广东话。”
吉他声未停,为两个男人伴奏,小女孩从小钱包里掏出所有钱,塞进周忆南放在单车上的背包,笑道:“请你吃饭!”
周忆南抬起头,记住了唐粒。唐粒拉着喊她粒子的男人的手走了:“爸,我没钱啦,一会儿打台球你付钱。”
两个唱歌的男人勾肩搭背地走,周忆南注视着他们上了一辆小面包车,记下车牌号,想着有天再报答。
小女孩不知道,她的善举在一个人心里种下了多少温暖。她给的钱有零有整,五百多块,周忆南拿着它办了张假证,在工厂打了一年工,攒到学费和生活费,回校继续读书。想对仇家以牙还牙,当工人办不到,他得依靠学识。
从周忆南讲起母亲时,唐粒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掉,周忆南说得很含蓄,但把一个人弄成疯子,她想得到会是怎样残忍的细节,哭着说:“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