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蝠妖(1 / 2)

大漠流华记 飞花(JJ) 4991 字 2023-03-08

我刚到吐鲁番的时候,并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因我的故乡是在江南的杭州。

风尘经常大得可以吹起整辆马车,日中之时如同炎夏,入夜以后,又变成了隆冬。父亲安慰我说:“忍忍吧!过三年,我就可以调离了。”

父亲对我百依百顺,母亲死后,他一直不曾另娶,大概是一直怀念着母亲吧!

我并不十分刁钻,也不十分温婉,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已经是民国,小姐们也不必每日守在闺房之中。大城市的小姐都去上了学堂,我无学堂好上,便经常做做女红,或者冶游在外。

我第一次见到那只蝠妖的时候,冬天刚刚来临,大雪还未降下。

我在吐鲁番萧瑟的街头,看见那只飞舞着的蝴蝶。

天气已经如此寒冷,居然还有蝴蝶,我不由自主追着那蝴蝶而去。蝴蝶一直在前面飞,它似故意引着我前行,我在城外停下脚步,城西方向便是高昌国的遗址。

当地的人们传言,那里是不能去的,因为在夜半之时,经常会听见高昌国的灵魂在沙漠上哭泣。

据说,高昌国灭于在西域流浪的蒙古人之手,他们是被废黜的大汗窝阔台的子孙。当金帐汗国的政权由窝阔台一系转移到拖雷一系后,这些马背上的人们便向着西域而行。

他们一路消灭了一个又一个小国,进行了一次又一次令人发指的屠杀。

千年以降,鬼魂们仍然在沙漠上鸣唱着悲歌,似在缅怀那过往的时光。

蝴蝶消失不见时,我看见一个身着银衣的人影。

这人穿着古怪的长衫,长衫的式样与前清遗老惯常穿的不尽相同。我并没有什么历史常识,更不知这样的衣服应该是属于哪朝哪代。也许是明朝,或者更早吧!

总之,在西风渐盛的民国,已经没有人再穿这样的衣服了。

那人长着一头漆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他似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冲着我微微一笑。

我错愕,是一个英俊的年青人。

我并非不曾见过英俊的男子,只是这个男子无论衣着或者发型都是如此奇特。他更像是戏里的人,或者是画上的假人。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连问你是谁都忘记了。

他却似早便知道我的来历,微笑道:“慕雪,你是叫慕雪吗?”

我下意识地点头,他笑,“我等了你六百五十年了。本已经绝望,却终于又见到你。”

六百五十年?六百五十年前是什么朝代?没有人可以活六百五十年,除非他是个妖怪。

但奇怪的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似乎这人真与我相识已久,如同前世老友般地熟悉。

“你等我做什么?”

他指着西方:“我想带你去高昌。”

他所指的方向便是高昌遗址的方向,只是我却不懂为什么要跟着他去那里?

“那有四十里地呢!我可走不到。”我找着借口。

“没关系,我可以背着你飞过去。”他说。

“你会飞?”我好奇地问。

他笑,“当然,在你们人的眼中,我是妖魔,当然会飞。”

他毫不讳言地说出他的身份,他是妖魔,我却更加不知恐惧。

身后传来丫环呼喊的声音:“小姐!小姐!天色晚了,要回家了。”

我回头答应着,“我要走了。”

他却有些急切,“跟我去高昌吧!”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去,听说那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我蹦蹦跳跳地向来路行去,完全没有想过,他既然是妖魔,应该可以不废吹灰之力地将我劫持至高昌。但奇的是,我既没有这样想,他似也从来不曾生出过这种念头。

他在我身后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我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似在说一个远古的故事,那个传说中的民族,如今已经退居塞外。

当我回到县政府门前时,他忽然拉住我:“有一样东西,原本是你的。”

他伸出手,手中拈着一个小小的玉佩。玉佩是雕成俊马奔腾的形状,看模样已经是几百年的古玉。

他将玉佩放入我的手心,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它。”

他飘然而去,留下我怔怔发呆。这玉,在哪里,见过?

自那一天起,只要离开县政府的大门,我便能够见到他的身影。他总是站在街对面等我,一见我出来,脸上便露出温柔的笑容。

然后我们便漫无边际的闲逛,吃遍吐鲁番街上所有卖食品的摊子。我曾经以为他是因爱我才如此待我,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并非如是。

但我却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

我只是一个没有见过什么男人的少女。在吐鲁番这个地方,见得更多的便是那些略有些粗野的维族人。经过此地的汉人,大多是做生意的行商或者是在中原无处立足的苦力。如同他这般带着江南气息的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他见识很渊博,通晓古今,且会得许多能使女子倾心的雕虫小技。他可以吹一手好笛子,又写很好的字,唐诗宋词倒背如流。像他这样的人,似乎便是为了迷惑少女而生。

他固执地问我:“跟我去高昌吧!”

他问得越多,我便觉得越奇怪,为何那么想去高昌?那只是沙漠中一处断壁残垣的遗址罢了。

大雪快要降下的时候,吐鲁番城中开始出现离奇死去的人们。这些人全身没有伤口,只是在脖颈之上,有四个很细小的伤痕。每个死去的人都现出奇异的浮肿,肿大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人们说,他们是失尽了鲜血而死的。

每天早上,都会有人抬着尸体来到县政府门前。我的父亲却无能为力,他是文官出身,即不是特别有才干,也不是特别会阿谀奉承,不过是想风平浪静地度过为官生涯,然后无惊无险地告老还乡。尸体越来越多,在几经调查都一无所获后,妖孽横行的说法开始在城中流传。

对于这些事情,我并不在意,仍然继续着每日的冶游,也仍然沉醉于那名男子的气宇不凡,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了他。

他有个古怪的名字:翼不飞。

我从来不知道有姓翼的人,而且既然姓翼为什么不飞呢?

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我很快便发现了杀死那些人的凶手原来就是翼不飞。

那一天夜里,我听着窗外传来的若隐若现的笛声。不必问也知,吹笛子的人便是翼不飞。他经常在我家的附近吹笛子伴我入眠,我常想,那是出于他对我的爱。其实人心尚且不可测,更何况是妖魔之心。

他吹的是一首采莲曲,笛音里充满了江南的味道。

我听了一会儿,忍不住起身。那天的月色并不好,天阴沉沉的,我想是快要下雪了。

我从后门溜出县政府衙门,沿着墙根走着。走到一半,笛声便消失不见。我略站了一会儿,他走了吗?天色还未到二更,他不应该走得那么早。

我忽然听见一声女子短暂的低呼,那声音一闪而逝,却让我不寒而栗。我如同着魔一般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似已经预知将要看见什么样的情形。

黯淡的夜色中,两个人相依而立。我的目力并不佳,却奇异地看清一切。

那男子抬起头,唇边仍然有鲜血缓缓流下。他放下手中的女子,女子瘫软于地,全身浮肿。原来被人吸去了鲜血的人,果然十分恐怖。

翼不飞抬头看我,无暇抹去唇边的血迹。

“是你!”我轻声说。

他笑,白惨惨的牙齿上皆是鲜血的影子,“你早该知道是我。”

不错,当我见到他知,城中开始出现死人的影子,若不是他,还会有谁?

他向我逼近一步,我便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他停住脚步,眼中掠过一抹古怪的神色,“你怕我?”他问。

我咬唇,也许潜意识里早已经认定他便是凶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吸血之魔与日间那个温柔的男子等同起来。

他道:“跟我去高昌吧!”

我默然,静静地凝视他,为何如此固执,一定要去高昌?

黑暗之中,一个人蹒跚着走了过来,他蓦然看见我们两人,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睁着昏花的老眼,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脸:“慕雪小姐,原来是你啊!”

是县政府的老文书,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

他忽然看见地上倒卧着的女子,才陡然惊呼:“这人,这人,她死了!”

他复又抬起老眼,终于看见翼不飞嘴角上的血迹,“你……”他颤抖着手指着翼不飞,“你就是那个妖孽?”

他一边说,一边悄然后退。翼不飞轻轻动了动,我立刻抓住他的手,他是想杀他灭口吗:“不要杀他,放他走吧!”

他侧头看我,一双眼睛在暗夜之中闪着幽光。

“我跟你去高昌,但你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再伤人。”我可绝不是伟大到这种地步,为了救别人宁愿牺牲自己,我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是希望老文书能够回去通风报信,让父亲带人来救我。

对于我的用心,他不可能不明了,但他却只是嘲讽地一笑,想必在他的眼中,所谓的救援都是不堪一击的。“只要你愿意和我去高昌就好,什么事我都不会计较。”

老文书落荒而逃,我看着他消失在暗夜中的身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现在,只有他才能救我了。

我跟着翼不飞走出城,他揽住我的腰:“你不是说高昌太远,你走不过去吗?”

我连忙推开他的手:“没关系,我自己走。”

我不知道他是否打算抱着我飞过去或者用什么妖法瞬间移动过去,但若如此,父亲的援兵想要追上我就难了。

我们安步当车地在夜色的沙漠中行走,居然还能说些闲话:“为什么你一定要我自愿去高昌。”

他默然,过了半晌才道:“我不想勉强你做任何事情。”

不想勉强我做任何事?多么高尚的妖魔啊!

“那为何你一定要带我去高昌?”

他笑笑,白惨惨的牙齿在夜色中闪着微光:“因为我要在高昌杀死你。”

我呆了呆,答案居然是要在高昌杀死我。“若是我不愿意死,你还要杀我吗?”

他点头。

真是前后矛盾,“你刚刚不是说不勉强我做任何事情?我不愿死,你却要杀我,那不是一样在勉强我?”

他脸上掠过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容,“只有这件事情例外。”

我在心里长叹,我宁可只有这件事情他不勉强我,其他的事情,我倒都不在乎。

四十里的路很长,我身为官家小姐,还从来不曾徒步走过那么远的距离。但只要一想到,这路走到尽头,我的人生也走到了尽头,我倒宁愿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东方泛白的时候,沙漠之中,终于现出古城的遗址。风声呼啸而过,天气愈发冷得让人颤抖。

“要下雪了!”他忽然说。

他带着我在高昌那些断壁残垣中穿行,一边走一边小心地观察,似乎在寻找什么。后来我们到了城中一个如同祭坛一般的地方,他在祭坛前停下脚步,微笑着转头:“就是这里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笑脸,他是否想在这祭坛上杀死我?

他抬头看看日色,天气如此阴沉,根本没太阳。虽然如此,他仍然固执地看了看日色,“等到午时到了,你就可以死了。”

我苦笑,现在都民国了,难道还要午时三刻才执行死刑吗?

不过我可不急着死,拖得越久越好。我焦急地望向吐鲁番城的方向,那个该死的老文书,到底有没有把话带给我的父亲?

在那个时候,我可不曾想过,父亲手下的卫队到底能做些什么,但有人来了,总比让我独自面对一个要杀我的妖怪要强得多。

沙漠上终于扬起了烟尘,我大喜,是马队。

我站在一块大石上,努力向着烟尘的方向挥手。我知道他们一定看不见,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安慰一下自己罢了。

烟尘越来越近,为首的便是我的父亲。他身为文官,很少骑马,若不是他亲爱的女儿被妖怪劫了去,想必也不会骑马前来。

我立刻跳了起来,一边挥手一边大叫:“爹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父亲的身后跟着县政府能够调派的所有人手,他自己一手持着马缰,一手紧握着一把□□,我还从来不知道他的骑术如此精良。

他一眼看见我,立刻大喜过望:“雪儿,爹来了,别怕,爹来救你了。”

我回头看了翼不飞一眼,心里忽然有些担忧。在未见到爹爹以前,我只一心想要他来救我,但真的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才猛然想起,他们到底是否打得过这个妖怪?

翼不飞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脸上现出一抹揶揄的笑容,“你放心,只要你死了,我就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我愕然,他的目的只是要我死?

父亲大喊一声:“快放开我的女儿。”

翼不飞伸手拉住我:“我不会放开她,我已经等了六百五十年,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我又怎么会再次放开她?”

这话说得如此深情,若我不知道他是一心想杀我,一定会以为我是他前世的情人。

爹爹皱眉:“你在说些什么?你这个妖孽,是你吸光了那些人的血吗?”

翼不飞叹了口气:“人血比牲口的血要美味得多,我真怕我会因为贪恋人血的滋味而不愿离开这个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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