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天色放亮,有些早起赶路的人来到城门边等着开门,不免个个对洛宁风多看两眼。他尽管没穿官服而是穿着便服,但那一身绫罗,从头到脚的装束,肤色和细嫩的手脸都很明显能看出他是个富贵中人,这人应该出现在骏马豪车上,又或者豪华的厅堂中,哪怕是在路上步行都感觉衬不起,可如今他却坐在地上。
他睡醒了就从毯子里钻出来,毫无形象可言的坐在地上,揉着眼睛打哈气,谁看他,他就冲着谁笑一笑。
一直以来他都是有专人照顾的,早上起来会有一杯温凉合适的蜜水递到床上,等他喝了才会有人服侍他起身漱口洁面、穿衣用膳。此刻砸吧砸吧嘴,别说洁齿的青盐,连口白水都没有,只觉腻腻歪歪,十分不惯。这可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地上睡一夜便身子僵硬,周身难受,几乎忘了年幼时,自己过的本来就是这样的日子。
陈威已经起身,看也不看他一眼,城门开了他就慢悠悠走了出去,洛宁风连忙快步跟上。一直跟到城外一片树林中,陈威才停下来,对着一棵老树舒展筋骨,打了一套罗汉拳,洛宁风在一旁气喘吁吁的看着,依旧是那十来招熟悉至极的招式,但是哪怕是完全不懂武功的洛宁风都能看得出来,他使出的罗汉拳同别人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洛宁风说不出来,便是觉得,他的力气控制的恰到好处,招式用不着的地方,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但哪怕身子不动,气势意念却锋锐十足,哪怕他是对着树林虚击,也没有人敢在正面观看,否则便有这一招是对着自己击出的感觉。
所有人都觉得罗汉拳十分简单,是不入流的大众货色,只给那些没有机会接触到上乘武艺之人练来唬人的粗浅功夫,或者给小孩子练着强健身体的玩意,稍微有点门路的人都会有更加高深的武艺可以修习。是以天下习武之人,没一个重视这套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简单拳法。
但却没人想过,任何事物能流传至广至久总有一些原因,几百年来多少高深武学失传湮灭,但罗汉拳却始终没断了传承,反而成为天下学的人最多的功夫,这是为什么?大家只因为罗汉拳非常简单,只有十八招,每一招也非常简单,不过就是一些进攻防御的姿势,好学好记好练,连一点诱敌的假动作都没有!只要遇上一个会家子,刚一出招别人就会看破你下面会做什么,破了你这招易如反掌,因而人人都轻视了他。
殊不知大道至简,原本练武就是为了进攻防御,罗汉拳已经涵盖了所有该有的最基本招式,至于用假动作骗人这种事,若是能练到陈威这个程度,他的速度和力量你便是看出来了也根本防不住躲不开,他出招想打哪里就能打到哪里,想伤你到什么程度就能伤到什么程度,在这样的罗汉拳面前,绝大部分的人和不会武功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根本不需要假动作了!
啪啪啪,洛宁风拍手叫好,想向昔日那样上前给他擦擦汗,却发现他气定神闲,半点汗水也没有。只是冷冷的看着自己举着衣袖靠近,周身透露出‘敢碰我老子就抽你了!’的气息。
洛宁风笑了笑,自己退后几步,陈威冷哼一声,然后突然将身一跃,直接窜上树干,含一口气,脚尖在半途借力一次,只两个起伏,便上了眼前这棵足有五六丈高的大树。然后将那口气自胸腹之间运转吐出,人便利箭一般射出去,在一片大树顶纵越往返,身子将落未落之际,再重复吸气吐气,身影飞快,晃得人眼花缭乱。
若是有上乘轻功在身,能这么轻易纵越毫不稀奇,但陈威并没有练过任何内功,他竟能凭借一门粗浅的外门功法自己摸索到了由外入内的门径,这资质直追武学宗师。天下武学本来就是先人凭着对自然的模仿摸索慢慢积累创造出来的,前人能做到的事情,他凭什么不能做到?只是毕竟年纪尚轻,一切都只是初窥门径,离着能自创内功还差的远,也远称不上什么顶尖高手,但在广州这样的边陲之地,面对街头一些混子无赖,确实可称无敌了。
洛宁风看他在指头粗的树枝顶上纵越,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了,生怕他掉下来摔个半死。陈威练够了身法,从树上跃下,看他脸色发白的紧张模样,冷冷嗤笑一声。面无表情的往城中走回去,洛宁风刚刚喘匀了气,只得又一次抬腿去追,片刻之后便气喘吁吁,拖拖拉拉的才能勉强跟上了。
“少爷,少爷!”洛宁风追了半天才跟上他,“咱们什么时候吃早饭?我饿了!我昨晚去陈府光喝了一肚子茶水,一口饭都没吃!”
“你吃饭凭什么找我啊?”
“我是你的手下啊!你这个当家的,不就得负责养活手下小弟吗?不找你找谁?我嘛,很好养活的,许久没吃老穆家的大肉炊饼了!要不今天早上我们就吃这个吧。”
“那真是怠慢你了,不过不好意思,我一天只吃一顿饭,养活不了你这样的贵人,你若饿了,回去自己吃吧!” 陈威淡淡说道。
“一天吃一顿饭?练武之人不是都食量很大吗?”
“习惯就好了。你还要跟着我吗?”
“那我也不吃,没事!习惯一下就好了。”洛宁风笑眯眯的说,“我和少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什么时候吃,我就什么时候吃,够义气吧!”话音未落,他的肚子咕噜了两声,其实他中午也没吃饭,进城之后光看着两边店铺缅怀发呆了,而且他一向少食多餐,上一顿饭是一天之前的事情,还只不过喝了几口淮山茯苓粥,如今真的很饿了。
这算是很久没尝试过的感觉,饿肚子这种事情,简直是上辈子的记忆了,之后无论去到哪里都有人想尽办法帮他调养身体,他比老年人还注重养生之道,只有吃不下,哪有没饭吃时候?也算值得回忆一下,洛宁风想的有点出神了,手便一直抚着肚子没有放下来。
之后果然午饭也没吃,洛宁风又一直跟着他去了赌场玩了两把、去了茶馆听人说书,这一天大半时间都在走路,除了他下午练习耐力的时候在城外跑了一大圈他实在跟不上,其他时间都尽量跟着,黄昏时分,陈威去河边收保护费,他再跟过去的时候脚步就有些漂浮了。
这一整天,洛宁风把陈威的样子都看在眼里,除了脸上的冷漠,他真的和街头恶霸区别不大,就像在记忆中的豹哥那般凶恶不讲理,路上若有人给他让路慢了他都能一脚踢过去,只是他并不收小弟,所以没有人前呼后拥的跟着他。正相反的是,他走到哪儿,原本街上的流氓混混小贼都远远避开,正经做生意的摊贩看到他也都低下头躲避,目光都不敢和他对视。
看似好生威风,可洛宁风却越看越是难过,无法想象他会多么寂寞。为什么不收跟班不交朋友?洛宁风也能略猜一二,若换成自己,八个结义兄弟都因与他结交而死,他也不敢再轻易交朋友了。
“你到底要这样才肯放过我?”陈威被他亦步亦趋的跟着,心里百味陈杂乱成一团,他停下来,烦躁的看着他。
“你跟我回去,我就不跟着你!”
“那还不是一样?”陈威暴躁的大喝:“还是要和你纠缠不清!我不想见你了!离我远点!远点!你姓洛我姓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赶快从我眼前滚开!”
“那就没得商量了!”洛宁风道:“少爷,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哼!”陈威脸色铁青,提气便走。他这一快走洛宁风顿时跟的连滚带爬,他身体所限,不能剧烈运动,快走了没几步就喘不过气来了。于是停下来冲着远处喝道:“冷秋,来!”
冷秋低着头来到他身边,心里气闷无比,却不敢说什么话劝他。
“带我追他!”洛宁风吩咐道。
“是。”
冷秋把手臂伸到他腋下,自己运内力带着他起起落落,像一只鸿雁般追了过去,直到快到河边看到陈威的身影,洛宁风低声道:“到这儿行了,你退下吧!”。
“是!”冷秋退后两步,飞身而走,全程不敢抬头,生怕控制不住情绪。
“少爷,我来了!” 洛宁风展开笑容,追了上来。
梁大郎和郝吉两人照例在河边等着,见到陈威身后追来一个穿着华丽、形容狼狈的人,皆是惊讶不已。陈威脸上那份烦躁和心不在焉的模样更是难得一见,两人把份子钱交给陈威之后,梁大郎忍不住小声问:“大哥,那人谁呀?”
“一个讨厌的疯子!”陈威冷哼一声。
洛宁风两手扶着膝盖喘气,鬓角全被汗水打湿了。“少爷,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是个恶霸,还能做什么?收保护费啊!”陈威淡淡道。“不然我吃什么?”
“收……” 洛宁风有点震惊,随即干干笑了一下,“厉害厉害!少爷果然非同凡响。”
“少爷?”梁大郎十分诧异这个称呼。他根本不知道陈威的身份,按照道上的习惯,叫大哥大爷的才比较正常,少爷那是称呼富家公子的吧?陈威从里到外的气质根本不像什么少爷。
洛宁风却对他露出笑容,拱手道:“这位兄台怎么称呼啊?”
“啊?问、问我吗?我、我没名字,在家行大,就都叫我梁大郎。”梁大郎被他这彬彬有礼的仪态弄的有点手忙脚乱,毛手毛脚的抱拳还礼。
“我是陈少爷新收的跟班儿,初次相见,还请关照一二!”跟了陈威这么长时间,洛宁风第一次见到对陈威态度不是惧怕疏远、而是试图亲近的人,陈威对他的态度虽说很不客气,但也不似对别人那般漠然。无论因为什么,这都是第一次在陈威生活中见到一点儿光亮和温暖,哪怕只是这么微弱的一丁点儿,那也是唯一的,于是这个梁大郎几乎立刻就赢得了他的好感甚至是感激之情。
梁大郎被他温和的目光看的有点莫名奇妙,一时有点发呆,等陈威拿了钱,转身就要走,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契而不舍的继续他的目的:“大哥,今儿有没有空,能教我几招吗?”
陈威一个‘滚’字都到嘴边了,看了看洛宁风突然又吞回去了,回望梁大郎,道:“今儿我还真有空,你想学什么?”
梁大郎先是一愣,随即喜不自胜,激动的道:“大哥你终于肯教我了!我我……我给你磕头拜师!”说着咚的一声便跪在地上。
“别高兴得太早!”陈威淡然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想学什么呢?我会的东西可不多!你若失望我岂不是要把这个头还给你?”
“你教什么我就学什么!”梁大郎还是很兴奋。
“那你就看看我是怎么练的罗汉拳。”陈威嘿嘿一笑,冲着洛宁风道:“你既然要跟着我,便来给我搭把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