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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日的天气里有薄凉的味道,正如耿长生指尖的烟。

YvesSaintLaurent的绿色薄荷,凤凰固执的认为,抽这种凉薄味道香烟的男人,必然比这烟还凉薄。

有烧成紫罗兰色的灰烬从凉薄男人指尖的烟上滑落,袅袅的薄烟在一堆美其名曰后现代艺术的钢筋水泥里污染空气。

她对面这男人,好似小说里走出来,出身好,有品味,自己挣得半壁江山,眉目清朗,种种加在一起,模糊勾勒得王子两个字,却碍她的眼。

她从来一厢偏执,总认为这样的男人一定负心凉薄,不值得女人交托一生。

笑话,这样的年代,这样的男人早被女人自己捧在头顶,个个都以为在他身边就是荣幸,全然不把自己当一回事,惯坏了的男人便总把这些当作习以为常,她消受不起不屑伺候。

凤凰是前几日在某个party上遇见耿长生的,那时候她挎着男伴的臂弯,眼睫上淡淡的扑了一层孔雀蓝,行动之间漆黑里透出一股幽幽的海水气息。耿长生本是那party的陪客,偏生他一到,立刻喧宾夺主,连主人都急着满场兜售,卖弄到她面前,介绍他是商界巨子,介绍她是艺术名流,仿佛她是夏奈尔,他则是富可敌国的威斯敏斯特公爵。

他大概看她如同某个自诩名媛的交际花,她看他也不过是条肥羊,接过名片的时候只想也许他喜欢附庸风雅,诓他对她画廊里的产品动心,到时候便可以狠狠一刀斩下,看看阿曼尼西装下有几斤肥肉。

没想到,择期不如撞日,凤凰今日中午没有安排工作,耿长生打来一个电话,邀她下楼共进午餐,末了轻轻巧巧我已在楼下,分外有施恩于你你需感激的味道。

于是现在便分外的看他不顺眼了起来。

凤凰搅着杯子里的黑咖啡,酝酿情绪今天一定要吃个盆满钵满,等了片刻,此次约会的男主角终于肯开口说话,声音醇厚一如掺了牛奶的巧克力,顺滑得人心里发痒。

但是抱歉,她只吃发苦发涩的黑巧克力,牛奶她过敏。

“女孩子喝黑咖啡对身体不好。”他沉声说,骨感修长的指头按熄了未尽的烟,凤凰抬头看他一眼,嫣然一笑。

“我喜欢。”

本来是极硬的一句话,她说出来的时候眯着眼,鲜红的眼影在眼尾处有如一勾什么鸟的翎毛,鲜艳慵懒,语尾又拖得那样长,竟然听起来象撒娇。

耿长生凝视对面女子,鲜红的眼影鲜红的唇蜜,偏招摇着一身翡翠色的长裙,纤长的颈子扬着,能看到小小起伏的曲线。他便笑了起来,垂下头,低低说,“你喜欢便都是好的。”

正所谓调情老手,这要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这么一声,岂不酥软到了骨子里去?

可惜她是凤凰。

越发的不待见耿长生起来,凤凰看着对面的男人,对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不锈钢多脚茶几很不满意:在她的理想里,至少要再加一条马里亚纳海沟才勉强中意。

正好上了前餐,奶油鸡酥盒味道香醇,她尝了一口含笑看他,眼波盈动,“那是自然,我喜欢的,当然便是好的。”

耿长生一笑,“我最近新入手了一套房子,想向凤小姐订购装饰客厅的油画。”他又是一笑,“这方面我全然不懂,想了想,认识的人里似乎也只有凤小姐可以帮忙。”

拜托,她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不超过三个小时,说的话最多十句不到,谁和谁认识啊,虽然心里这么想,凤凰却还是端出职业笑容,道:“具体需要什么样的画多大规格,可能需要现场探勘之后才能知道。”

“那就麻烦凤小姐去寒宅看看了。”他笑着提出邀请,问了一句,“凤小姐要喝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

“嗯,这方面我们会提供专业人员为您服务的——对不起,我想喝青岛纯生。”她笑容可掬四两拨千斤,顺带选了自己喜欢喝的饮料。

没人规定西餐不能喝啤酒,喝了就要抓出去砍头。

耿长生从善如流,只可怜了服务生,听到青岛纯生四字,唇角略有抽搐,应了片刻,通知后面厨房出门去买。

等到正餐上来,耿长生拿出一个小巧信封,向她面前一推,女王陛下则扬了扬下巴。

“耿先生什么意思?”

“预付的订金。”他向后靠在精钢玻璃水晶的椅子里,靠枕是淡淡的珍珠色,衬着他灰色的西装,越发显得男人气度雍容,姿态清朗。

凤凰意义不明的笑了一下,拈起信封打开,里面掉出来一张填了不菲数字的支票。

“订金?”她问。

“订金。”他点头,微笑,风度潇洒,“我认为,你值得。”

凤凰笑了起来,拿起支票,在淡绿色的纸片上印下一个诱惑的吻,轻声道,“我也这么觉得。”

说完,把上来的沙拉快准狠的消灭干净,凤凰起身。潇洒离开。

从咖啡店里出来,凤凰一心一意只想着怎么在耿长生身上狠狠宰上几刀;开玩笑,自动有肥羊送上门来,自己剃掉了毛烤好,不吃不说且对不起自己,连天理都说不过去。

开心的盘算,走了几步,忽然又有点饿,凤凰心里想,西餐吃草果然是吃不饱的,趸回去在街边打包了一份凉面,正要回办公室,秘书急三火四的打来电话,她才想起来,她下午本来就约了客户要见面的,没办法,惋惜的看了看手里的凉面,送了楼下相熟的保安,瞄了一眼腕上精巧的手镯式腕表,凤凰向约好的地点而去。

凤凰是做画廊生意的,现在这种世道,人人眼里只有真金白银,这样的生意多少有些清淡,不过幸好总有人有了钱之后要自诩书香门第,需要些东西妆点门户,拜这些人所赐,倒也还维持得下去。凤凰眼光又精准毒辣,画廊兼顾着古董字画的生意,这样一来二去,也颇有盈余,算是这城里数得上字号的画廊,她自然也就是文化名流一类。

不过是名头好听罢了,说到底,倒卖字画的人而已。

这次约见的客户御廷集团,是港岛一间知名的艺术公司,因为名字的缘故,曾有人戏称,被御廷看上的艺术家正好比去御廷深院做了供奉,影响力可见一斑。

上次东京视觉艺术联展,她画廊旗下的几间工作室都颇有斩获,也因此得了对方的青睐,几番接触下来,双方都很是满意,有意思来做深度合作。

凤凰也正打算转型,她想逐渐放开古董字画交易的部分,专心培养新人,在商言商,只要眼光精准,现在的新秀、未来的大师,升值空间潜力无限的升值机会,在她私人而言,能亲自参与培养未来的书画大家也是一幸。

到了约定好的饭店,凤凰看了一下表,约摸还差五分钟左右,她点点头,上楼来到预定的包间,对方也正好刚到,比约定时间都早上两三分钟,正是时间掐得好,彼此都矜持。

对方也是一名干练女性,炎炎夏日一身米白色手工真丝长裙,笑容诚挚,姿态优雅,落落大方,只手腕间一圈卡地亚今夏限量发售的碎钻手链昭示身价。

看到凤凰进来,对方友好的伸出手,自我介绍,“燕泥,泥巴的泥。叫我的名字就好。”

凤凰立刻对她好感倍升;这年头,自我介绍不是marry就是jun,yoyo满地走,cindy多如狗,肯报自己中文名字的少见得很,肯让别人叫自己一声本名的更是少见到哪里去,这样一个港岛的主管,作风让人顿觉清新。

两个都市白骨精彼此握手,在包厢里落座,稍微寒暄几句就上阵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合作的内容之前早就沟通过,现在要谈细节也早,就是双方互相摸底,看看彼此到底有多少斤两,决定以后到口的肥肉谁能咬到多少。

“那合作的方式暂时就定在工作室输送资源吧。关于画家签约和展览的事宜,等我回去敲定之后再商谈,如何?”燕泥收起凤凰递给她的企划案,对她微微一笑,眉眼间一派清朗舒脱。

六点左右,两人点了茶点,就着黑松蛋糕把计划咽下肚,总算谈判告一段落,凤凰微笑起身,向对方伸出了手,修剪整齐的指尖上玫瑰红色的蔻丹在优雅的灯光下发出滋润的光泽。

凤凰腕上扣着一块手镯式腕表,随着她一动,松松滑了一下,表盘下方是一朵极其小巧精致的玫瑰刺青,青色的枝叶蔓连,拱护着中间一朵娇艳的红花。

燕泥赞道,“好精致的玫瑰。”

“少年时候的玩意。”凤凰也一笑,不着痕迹的垂下手,掩去刺青。燕泥看着她,眼光微微波动,随即邀约。

“刚吃了点儿点心,凤小姐,要不要去喝一杯?”

凤凰生性爽快,又对燕泥颇有几分好感,点点头,就和燕泥一起向饭店附设的酒吧而去。

工作时间之外,燕泥分外健谈,两个人从国际局势聊到爱兰新近推出的那款需要以正负极固定悬浮的眼霜,最后两人一致鄙视卡丹今夏的套装恶烂庸俗,大红配大绿,如同活动圣诞树,燕泥笑得前仰后合,忽然接了一通电话,女强人爽朗的声音顿时化作一泓春水,柔得可以淌出水来。

啧啧,这般柔情,不是男友就是追求者,看着燕泥絮絮叨叨询问对方睡的还好,吃得怎样,凤凰唇角也弯了起来。

简单说完电话,燕泥匆匆告辞,凤凰心知肚明,这样聊天不够慰藉相思,自然要去宾馆再煲一锅热腾腾的电话粥。

打趣了一句,看这个女强人晕生双颊,凤凰自然放人离开,独自喝了半杯酒,忽然有短信进来,打开一看,只有简短几个字,“凤氏危机,即将倒闭。”

看了一眼发信人,凤凰又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忽然喜笑颜开,唤来服务生,“再来一杯琥珀云色。”

心情大好,合该喝酒庆祝。

聂蓝正在对着镜子打领结。

修长漂亮的指头拉着白色领子上黑色的领结,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微笑了下。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贯的沉稳,却也有隐藏得非常好的微弱紧张。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拧开水龙头,用手接了一捧冰凉的水,轻轻沃在脸上,那冰冷的感觉让他体内叫嚣着的紧张稍微平息了一些。

抬头,聂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是一个俊美的男人。一身侍者的笔挺白衬衫包裹着修长的身体,扣在领口上的领结沉稳的压在白衣上,利落收拢的袖口上扣子闪闪发亮。

聂蓝吞了口口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俊美的侍者。

当然,他还应该带些笑容,这么告诫自己,他微笑了下,但是勉强牵动面部肌肉的后果就是看起来他的表情像是哭多过笑。

失败啊……聂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摇了下头。

他身后介绍给他这份工作的朋友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阿蓝,别这么紧张嘛!你又高又帅,肯定能做好这个工作的啦,不过是做酒吧的侍者而已~~你一定行的。”

“……我怕被学校抓。”聂蓝稍微整理了下把喉咙勒得生疼的领结,“要是被学校抓住我在酒吧打工,只有退学一条路。”他上大学可不容易,被退学就惨了。

“你不在开学前凑齐学费一样要离开学校。”朋友提醒他。

“……”聂蓝沉默了起来,他只能叹气。

要不是因为实在缴不起开学之后念研究生需要的庞大费用,他怎么会到酒吧来打工?聂蓝从小父母早亡,在亲戚之间被人踢来丢去,凭着自己努力以及一些好心人的帮助,他才念完大学。以优良的成绩考上研究生之后,他却发现,自己要面对的是他几乎无法支付的大笔学费。

没有办法,他只能铤而走险,冒着被学校开除的危险来酒吧打工。原因无他,象他这样美术学院的学生,除了去美术班教学生之外,几乎就没有别的可以在夜间从事的高薪打工了。

他再度对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苦笑了一下,然后听到外面准备开始营业的铃声响了起来。

他拍拍脸,和朋友一起走出去,站在店门口,对开店进来的第一批客人礼貌的鞠躬——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女人。和另外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女人一起进来。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女人,她有漆黑的头发和漆黑的眼睛,白皙温润得仿佛象牙一般的肌肤和精致的五官,明明是非常优雅古典的容貌,但是却散发着一种奇妙的狂傲——那是以全然自信为基调,混合着理智与知性而产生的骄傲,却又有很强的亲和力,并不让人厌烦。

那女子和他擦身而过,一点微妙的香气从他鼻端扫过。

有点橘花的味道,新鲜的刺激后是茉莉的清雅。那是他闻过的味道,班上的女生曾经自豪的炫耀过。

Vol de Nuit,午夜飞行,刺激而兴奋的香水。

脑子里滑过不相干的东西,看着从自己面前走过的女人,聂蓝稍微楞了一下,但是随即,在一个鞠躬之后,他收回了视线,对着下一批进门的客人敬礼。

那个美丽的女人不过是一丝掠过他面前的风,他们之间毫无任何交集——如果他没有去送那杯琥珀云色的话,那么他和她之间就会像是两条曾经在瞬间并轨的丝线,然后在须臾的交汇之后各自向相反的方向而去,不在对方的生命里留下一点痕迹。

到了十点左右,人逐渐多了起来,所有的侍者都分散到酒吧的各个角落,殷勤的为客人们服务。

这里是这个城市最好的酒吧,最好这个词通常也代表最贵,能在这里消费买醉的男女一般都代表他们是这个城市里最顶级一等的人——也就是所谓的精英。

聂蓝托着酒盘在这些红男绿女里穿梭着,听着他们搀杂着英文,精致而充满臆想贵族气质的对话,摆出职业化的笑容为他们提供所需要的一切。

酒保就推出一杯酒到他面前,“送到15号桌。”

点头,他托起盘子走了过去,看到的是那个美丽的女人。身上有午夜飞行味道的女子。

她坐在一个包厢里,身边没有人,刚才陪她来的男人已经不在了,偌大的包厢里只有她一条被沙发的影子遮蔽了大半的身影。

聂蓝看了一眼她黑发下白皙的面孔,无声地垂下眼睛,把手里的杯子向她推了过去。“您要的琥珀云色。”

“……”正在思考什么的女人听到他的声音抬头,黑得像是点漆的眼睛看向了聂蓝,而被那双黑色眼睛凝视的瞬间,扎着黑色领结的青年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他低头,看着古典杯里金黄色的液体在壁灯昏黄柔和的光芒下微微地闪烁光芒。

女人却没有多注意他,她低低的道了一声谢,就拿起了杯子,在喝之前,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叫住了他。“再给我开一瓶杜松子酒。”

她的声音很好听……聂蓝意识到自己思想飘远的时候,他赶紧甩了下头,恭敬的回答,“是的。”

片刻之后,他为这个女人送上了一瓶杜松子酒,然后他继续为别的人服务,眼睛却一直看着在角落的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无法不去看她。

这样美丽而精致的女人背后都是有故事的,那个故事通常不是象他这样的人可以碰触的,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会在这样的深夜里买醉是他管不了也不能管的事情。

聂蓝这么告诫自己。

到了晚上两点左右,该换班了,酒吧里的人也渐渐稀少下来,聂蓝看到那有着一双夜色一般深沉眼睛的女人走向大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松了口气,到她曾经坐过的包厢里去打扫,他看到的是几支在灯光下闪烁着光彩的酒瓶。

心里带着一丝无法名状的惆怅,他摇摇头,收拾好桌子,回到工作间准备下班。

从酒吧后门走了出去,他没有坐电梯的打算,而是从一旁的楼梯走了下去。

楼梯间里的光芒很昏暗,当他不知下到几楼的时候,忽然发现在缓步台上发现了一团人体大小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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