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开手,衣袖滑落,转过身去。
她听见身后妹妹的声音,几度哽咽不成字句,她在说:“……我……我不能替你。姐姐,你以后也……要好好过。”
她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钦差行礼,然后向前走去。直到她走出几步,听到身后匆匆脚步声,见采菽拉着采苓追了上来。
“你们……”
采菽喘了两口气,语气难得严肃:“我们和小姐一起去。”
“我并非留在宫中,很快便要去乌戎,你们不用……”
“我知道,”采菽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一起去。除了你和三小姐,也没有哪家的小姐能容我这样的人啦。”
“那你也可以跟着惜铃,或者我不是给你留了钱吗,你拿着钱自己去过日子也行,何必非得和我去乌戎?此去山遥水远,又不是什么好去处。”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无功不收钱,不然我成什么人了!而且就像小姐你说的那样,乌戎又远,地方也不怎么样,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去,那多可怜啊。我是一路乞讨进的玉京,该吃的苦都吃过了,在哪里都能过日子,也不怕去乌戎,我就要陪你一起去嘛。”
采菽也知道自己讲道理讲不过钟繁微,最后反正只咬死了要一起去,钟繁微无法,只得将目光投向了采苓,盼着一贯更冷静理智些的采苓能够拦住自己的姐姐。
采苓却只是摇头,道:“二小姐,您不让姐姐跟着,怕是姐姐要放不下心,更不能安心。”
“那你便放心你姐姐去乌戎?”
“我不放心,”采苓认同地点点头,“所以我也一起去。”
钟繁微差点都被她气笑了:“我一直以为采苓你不是采菽那种胡来的人……”
在采菽“我哪里胡来了”的不满声音中,采苓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从衣袖里摸出两张纸来,在钟繁微面前展开:“我确实不喜欢胡来,所以我之前就已经去找过王妃问清楚了,并且把卖身契讨了回来。”
她拿在手上的契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她们两个的名字。
她口齿清晰、不紧不慢地说:“不过为了赎身,我和姐姐这些年的积蓄也算都清干净了。二小姐您要是不让我们跟,我们说不得只能饿死在街头了。”
采菽双眼发亮,一脸的“我妹妹真聪明”,顺势便跟着开口:“是啊小姐,这么多年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忍心就让我们这么饿死吗?”
“我们现在都脱了奴籍,您也命令不了我们。便是您执意不让我们跟,大不了我们再去求求王妃去宫里托关系,就说我们是您身边的丫鬟,不舍得与您分开,愿意和您一起去乌戎。您相信我,不会有人愿意花力气拦我们的。”采苓声音里带了几分促狭,“或者您要是愿意再给我们几十两银子做安家用,我们倒还有可能活得下去,否则的话,我们也就只能跟着您蹭吃喝啦。”
钟繁微哑口无言。
她最后一笔钱刚刚给了钟惜铃,现在是真的两袖清风,除了一身衣物什么都没有,被采苓把话逼到这个份上,也实在没有反击的办法。
更何况采菽和采苓都是出于好心,她可以算计皇帝给乐阳王挖坑,却从来不善于拒绝他人好意。
“好了小姐你就别纠结了,”采菽推着钟繁微开始继续往前走,“这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你别想那么多啦。”
钟繁微最终还是没能拦住采菽和采苓,姐妹俩到底跟着她入了宫。
宫中的生活平淡乏味,皇帝当然不会有心思搭理她,皇后也只在她最初进宫的时候露了一面,其后每日便只有跟随宫中的教养女官学习规矩。
但那些规矩全是她自小便看会的东西,所以也没过多久,女官便说她没有什么更多的能教她,再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大越和乌戎谈判结束,使节返程,才是她跟着前往异乡的时候。
她的生辰在宫中过去,四月五月六月一日日数过,七月过半,最是闷热的时节,终于有新的消息传来。
——乌戎使节的出使目的全部达成,已经准备辞行启程。恰逢边境与北燕的交战小胜一场,军队班师回朝,皇帝便打算在宫中办一场大宴,既是恭贺将士凯旋,也是送别乌戎使节。
单就乌戎一事来说,钟繁微算得上是半个主角,但她其实也心知肚明,所谓和亲的公主,不过是名义上重要,本质与被送去乌戎的珍宝死物也无差别,于是她便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歌舞管弦,人声不息,所有声音落在她耳中,都像是隔着什么遥遥传来。
皇帝高居皇位,似乎是正在与某个臣子对话,她意兴阑珊,只随意听着那对话,无意去分辨对方的身份。
“……当为此次大捷首功,后生可畏,祁卿,这可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大越得此良将,又有睦邻相助,必能自此得江山永固,朕甚喜之。”
那姓祁的大臣则道:“不过是小儿侥幸罢了,当不得陛下盛赞。”
“战场之事,又何来侥幸?朕记得,这孩子的名字,是叫做知曦吧?你来,这次战事里你立下大功,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钟繁微百无聊赖地听着这套话,只觉得想笑。
哪里来的山河永固,若不能改变,不过最后几十年落日余晖。而这位陛下说得仿佛情真意切对将士甚为信重,但谁都知道他根本不想打仗。
不过朝中百官大概也已经习惯了,估摸着也没人会把皇帝的这些话放在心上,最后多半是表示只愿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以身报国,别无所求。
然而最后她听见的,却是她没有想到的话语,更是她没有想到的声音。
是个年轻的男声,语速比其余人都要快上些许,落字清晰干脆,显得利落而轻快:“臣确有一事,想求陛下恩典……”
钟繁微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茫茫然地转过头去,恰对上那人的视线。
她看到一张眉眼锋利唇边带笑的面容,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而对方看清她模样的一瞬间,眉眼中也闪过一丝难得的错愕。
那个叫祁知曦的年轻将军,分明是……分明是……
赵七。
(这章作话看一下,有排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