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木碗。
冉阿让先给自己舀了一碗,他大口地喝了,感觉味道还不错。于是他又舀了一碗,扶起枕在他腿上的朱诺安。
“喝吧”,他轻轻吹了吹,他记得她怕烫来着。
真的很烫,这可是刚出锅的肉汤啊!朱诺安的上唇接触到汤的瞬间,身体都被烫得抖了一下。再迷糊的人都被烫清醒了!这大哥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是铁打的吗?
冉阿让见她烫得泪花泛在眼睛里,于是把碗先放地上,打算等凉一点再喂给她。
火坑对面的猎户一边喝汤一边观察他的这两个不速之客。他实在猜不透这么迥异的两个人怎么会是朋友。
这个男人明显年岁已有40,寸头长须,皮肤黝黑,衣服破旧不堪,一路风尘仆仆的样子,那模样不像个正经人,倒是像……像凶案犯!而他怀里这个女孩,虽然衣服上也有污迹,但跟男人对比还算整洁,而且皮肤白皙,这个肤色一看就是不曾劳作过的上等人……却穿着男装……
猎户自1793年以来就跑到阿尔卑斯山里避世,他想到那些疯狂的女人……她们一边拿着武器冲击监狱和议会一边大咧咧穿着裤子上街,可能这个女人就是一个非常激进的女革命党?她甚至剪了发呢!
猎户一下子就想通了,一对革命党人遭受迫害所以跑到这山区里。难道外面那癫狂的浪潮还没有退去吗?
朱诺安等得饿急了。她伸着手让冉阿让端来碗,手指试了试碗壁,终于不算太烫,然后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下去。
冉阿让一边手臂托着女孩的肩颈,另一只手扶着碗,不让她喝得太急。他感觉自己又倒行回了青年时期,那时他抱着侄子,也是这样给他们喂食的。
这个汤非常浓稠,也算满足了朱诺安想喝粥的愿望,她砸吧砸吧嘴,又让冉阿让盛了一碗。汤里有些肉块她嚼的太累,都让给大哥挑走吃了。
等到屋里三人都吃饱喝足,猎户把火熄了,只留一点余烬在坑里烧着。
朱诺安的烧是一阵一阵的,她自己也发现了。吃过晚餐后她明显精神又好起来了。她这会儿很想知道医生给她的诊断,虽然她知道大概率不靠谱,但也没有现代医院让她去看呀。
“我到底是什么病?”她低声问冉阿让。
“……你发烧了。你会好的。”冉阿让真的不知道霍乱怎么说。况且就算他知道怎么说,他也不想告诉朱诺安。霍乱被视作不治之症,即便她最后无力回天,他也不想让她在惊恐和担心中死去。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朱诺安估摸着她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转向另一个话题,“我们在哪?”
“在山里。”
“哪座山里?”大哥不要搞废话文学了。
冉阿让抬头问猎户,“这个地区叫什么名字?”
“嗯?Alpes。”猎户在一边剔牙。
他又低头看朱诺安,地名他也不会翻译。
朱诺安看着他的灰蓝眼睛,已经失神了。不是她被他眼睛迷到了,而是完全被Alpes这个词吓住了。
她……他们已经走到阿尔卑斯山了。昨天还在地中海边呢!她现在内心风中凌乱。
我就说一路上风景那么像瑞士!敢情真的跑瑞士了!他们这在瑞法边境吧!这是要干什么?偷渡吗?话说19世纪出国要护照和签证吗?一大串问题像弹幕一样滑过她的脑子。
算了,她闭了闭眼。瑞士就瑞士吧,跑不到英国去瑞士苟着也行。
“困了?”冉阿让轻轻摇了摇她。
朱诺安点点头,她走了一天腿都要抽筋了,而且发过烧,肚子一饱她就困了。
冉阿让也觉得是时候休息了,明天还要继续走。
床铺是木屋主人的,他们俩只能躺地上。
他拿过大背包拍了拍当枕头给朱诺安枕着,然后他看了看火坑里散发的余热也快尽了。朱诺安把唯一能御寒的衣服付给了猎户,她现在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蜷缩在地。即便有屋子遮蔽,夜晚肯定会更冷。
他把自己那件打了补丁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然后只穿着破黄麻衬衫躺在朱诺安旁边。
猎户也上床了。煤油灯熄灭。
半夜木屋内呼噜声震天。冉阿让又一次被吵醒了。
他翻个身继续睡,却不小心滚到了朱诺安那边,差点压到她。他本想拍拍她说声抱歉,手却意外地摸到她的脸……怎么这样烫?
又来了!冉阿让急忙翻起身看她。
今晚的朱诺安甚至没有发出不舒服的鼻音,太安静了,就像一块要燃烧殆尽的木炭,马上要熄灭了也没有任何声响。
冉阿让找到那块手帕,它已经被热气蒸干了。他心下懊悔,赶紧摸出水袋倒水濡湿它。
可是水不太够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将凉手帕贴在她脸上。这完全是杯水车薪。
女孩贴着他,透着薄薄的布料,他的手臂和胸膛都能感受到一样的体热。
可是怎么办?还有什么方法?
这里还有水吗?
他想开煤油灯,却发现猎户睡前把灯收起来不知道藏哪去了,前后门也上了锁。幸好水桶在屋子里,他摸黑用木碗舀了水,又扶起地上瘫软的朱诺安,用碗沿撬开了她的牙齿,可惜灌不进去……
“啪啪!”“Juno!醒醒!”
朱诺安在睡梦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又发烧了,也可能烧迷糊了。她只感觉脸颊一阵麻,然后是一片火热,比身上还热。
冉阿让在黑暗中看她似乎睁开眼了,就拿木碗怼着往她嘴里硬灌。
朱诺安来不及反应就被水呛了一下,只感觉有什么冰凉的液体铺天盖地涌进口鼻,无法抗拒,只能肌肉反应开始大口吞咽。
他看她把水喝下去的那刻松了一口气,能喝水就还有救。他想起他的邻居,那个只活了三天的霍乱病人,在最后的日子是什么都吃不进也喝不进的。
“咳咳咳!”朱诺安被水呛得不行。
“你又发烧了。”冉阿让放下空碗,腾出手给她顺气。
“嗯”,她没有什么话,只想睡觉。她感觉好冷,直挺挺倒回地上又窝进了他的外套里。
“不能睡!”又是一记铁掌。
“……”她感觉这人tm有病啊!干嘛一直打她?
她在黑暗中狠狠地瞪着这个陌生男人。
他把她搂在怀里,又摸摸她的脸,然后她听到他说:“我是谁?”
你是谁?朱诺安想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你是John。”用的中文。
冉阿让听到那熟悉的发音不准的Jean,在黑暗中笑了一下。还好,还算清醒。他真的怕今夜她就死去了。
朱诺安好像这一瞬清醒了,她终于感觉身上难受至极,又热又冷的。她抓着冉阿让胸口的衣襟,有些惊恐:“John,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次冉阿让没有说话。
她好像下定什么决心,那只抓他领口的手往上摸,摸到一片扎手的丛林——那是他的胡子,她毫不客气地揪了一下。
“我不叫Juno。我是中国人,我叫Zhu Nuoan。”
她决定交代清楚后事,以免刻墓碑刻错名,每年清明烧纸都寄不到她在地府的账户……对了,她死在19世纪的法国,是不是不归中国神仙管?难道归上帝他老人家?不管了,反正跨国转账也要正确名字……
冉阿让认真听着,“你是Ju—Noan——”
朱诺安好恨现在没纸笔,不然她就写下来让他照着刻了,依葫芦画瓢总会吧?
“Z,H,U,N,U,O,A,N。”她断断续续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说。
“记住了吗?”
她的手感觉到他在点头。
好的,不刻中文刻拼音也行。她的要求非常低。
想到中文和纸笔,她突然想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昨天就应该做的。
她的手垂下去,努力掏了掏裤子口袋。哦,幸好还在,它还服服帖帖地贴着她的大腿。她把那张纸拿出来,抓住冉阿让的手,把纸塞到他手里。
“这是……我的遗产……在布里尼奥勒……警局。呃一个……手表”,她觉得冉阿让应该不懂,又改口道:“一个手镯……去拿。值……好多钱。送给你。谢谢你。”
“不!你……”
她打断了冉阿让的话,她感觉意识又要远去了,她好困啊。
“去警局……找一个警察,他叫……”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Javert。”
“你说谁?!”冉阿让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