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凑近了一些,“…咳,谢……谢你,”米娜费力地断断续续开口。
“说了这么长…”时间。
话没说完,数道水流像暴怒的长蛇,骤然缠缚在阿龙的胳膊上,一路冲向他的正脸,他正要用另一只手挡住,一股剧痛炸刺在后颈的皮肤,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喷水孔钻了进去,让他不得不捂住脖子。
水流爆震在他的面门,阿龙反射性松手,米娜挣脱落地,不顾灼痛涔涔的喉咙,下一瞬直接从地面上冲,整个身体撞击在阿龙的腹鳍。
他呛声张嘴,又一股水流扑进了他的嘴里,阿龙被冲出几步,弯下腰将手伸入喉咙,妄图将跑进去的水流抓出来。
她的双手撑在膝盖,大声喘气。
阿龙的手从嘴里无功而返,那些水流窜行在体内,从他呼吸孔里钻进去的另一道水流反而像是消失了,他感受不到它去了哪里,阿龙瞪向米娜:
“你做了什么?!”
米娜站直身子,举起手臂,用肘窝擦拭下半脸,“多亏你说了那么多话,阿龙。”
“积蓄水流是需要时间的,”金球画面里她露出笑容,讽刺地说,“…这样看你确实很宽容,愿意给敌人喘息的机会。”
阿龙的额头赤红一片,烈火上心。
这是个女人,还是个可恶的人类女人——在伟大航路,在全世界,将我视作低劣物种的可恶人类的雌性。就是这样的她,居然同时在鱼人和人类面前挑衅了我。
别开玩笑了!阿龙猛地抬头,眼神阴毒,这一刻,对这个世界千千万万的恨意,喷薄占据了他的心神。
他想起大哥费舍尔·泰格在玛丽乔亚解放奴隶,那一晚的星火升腾夜空,悲鸣自由。
他曾多么敬佩大哥,与甚平一起离开鱼人岛追随他左右,他将人类强赋的奴隶烙印化作太阳,给了无数苦难者希望。他曾多么信仰大哥,信仰他的和平,信仰他的“解放和自由”,可是,可是!要求团员不能无端伤害人类的大哥,原来曾经是人类的奴隶!大哥死了,还是死于人类之手!
他想起大哥临死前的哀声,那是几十年未被慰藉的创痛,“我已经无法爱上人类了”,说着这样话的大哥却仍旧期望鱼人和人类能够和解共生。太愚蠢了!
阿龙曾无数次愤恨,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那样无知的使命,要由鱼人去承受?
既然人类是罪魁祸首,这份仇恨必须回到它最初的来源!他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要像人类对待鱼人那样,在这片东海惩治人类。他的同胞,他饱经鄙屑和困厄的同胞,要在这个乐园重新获得尊严,直到乐园遍布整个世界,所有的代价被偿还!
阿龙深深仰头,发出了撕裂般的怒吼。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女人这次真的惹怒他了!他要将这些情绪全数发泄在她的身上,虽然在心底,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污染这份坚定的恨意,但此刻已经通通无所谓了,他必须杀了她!
米娜盯着他。
她能理解他此刻的愤怒,但他却永远理解不了她。
多可笑啊,阿龙,她想。
多可笑,我们都是不同体系的弱者,不公平的处境造就相似的罹难。某种意义上,你是种族天平里的“女人”,我是性别秤杆下的“鱼人”,然而弱者之间却无法相互体谅,即使你在那个世界是受害者,跑到这个世界仍然能大摇大摆地成为加害者。
你从来看不起女人,就像人类看不起鱼人。你对偏见怒不可遏,却理所当然地禁止女鱼人来到乐园,成为“高贵”的一份子。在这里,你干净利落地屠杀了多少人类男人,就折磨欺压了多少人类女人。
暴虐和侮辱让你找寻到了报复的快感,却全然忽视罪恶的不是这群无辜的身体,而是立于政府顶端的那些傲慢的人类男人。
你残害这些女人对他们而言根本不痛不痒,他们怎么可能会在意呢?毕竟她们从来被权柄拒之门外,她们从来都是退无可退的风筝,踉跄摆荡在山崖之间,在这里碰壁,在那里触礁,直到纸面残裂,直到细线绷断,最终破败地坠入渊海,甚至那些破败和坠落,都被视为天经地义、向来如此的。
无数的轮回,一只又一只风筝,一次又一次飞起,不胜其苦地徘徊,悄无声息地殒灭。
你此刻的嚎叫,你的羞辱,你的愤怒对我而言简直像个笑话,阿龙,你是个浅薄的鱼人,你是个自私的男人,你是个无耻的,顾影自怜的胆小鬼!你觉得我会害怕你吗?
米娜将凌乱的短发束在耳后,几里之内的生命几乎都被阿龙的嘶鸣震慑。在鱼人们呆愣的垂手旁立和村民们恐惧的交头接耳前,她独自一人岿然不动地站在战场的最中心。
金球照在她的侧面,这是一个无动于衷的雕塑,沉默是她最大的嘲讽。
阿龙倏地收声,蹬脚冲向米娜,一个呼吸间出现在她的面前,米娜早早化作水形,圆形的水流消失在原地。
阿龙将手抬起,提劲砸向地面,瞬间他的脚下土崩瓦解,水流变回少女的身体,在踩空之前稳住脚步。
“喝!”
阿龙挥拳,风流随着动作划向米娜,千钧一发之际她避头闪过,锋利的拳风仍是划破了她的脸颊,血痕乍现,短发扬散飞舞。
米娜转身,手臂变作鞭条般奔流的水,甩在阿龙的咽喉,迅速地倒身一翻,远离了他。
阿龙闷声咳嗽两下,“就会耍小花招,”鱼人强劲的腕重即使是经验丰富的海军上校也不敢直面迎力,此刻他抡起大臂,助跑几步,高高飞起砸向米娜,对围观者的心理阴影非同一般,乌索普急促吸气:
“——小心!”
少女敏捷地俯身趋避,没想到阿龙像海中捕猎的鲨鱼,尖牙狠狠咬住了米娜的肚子,路飞骤然站起身,诺琪高瞪大双眼:
“米娜…!”
锋锐的牙齿突进皮肤,像肠胃被一把咬住,这份剧烈痛感让她叫喊出声,米娜重重倒地,双手捂住腹部,手指隔着鲜血崩射渗透的衣物碰触伤口,她居然还想继续战斗,翻身跪在地上,就要挣扎爬起。
有人在她即将再次摔倒的时候扶住了她,诺琪高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忽然自由了,身边黑西装的男人不在这里。
乌索普看着抱着米娜的山治,最初他甚至没有认出来他,那简直就像个披着山治外壳的骨架子。不过才过去了几小时而已,这个男人就看起来生气全无,憔悴不堪。
“只是一场胜负,”山治悲恻地抓着米娜的手,“放弃吧,米娜小姐。”
他几乎是乞求。
她的手掌盖在已经变得赤红一片的裙子上,这血液仿佛无穷无尽,汩汩顺着裙摆不断滴落在地面。
崩溃的眼泪瞬间流满了诺琪高的脸:“米娜,过来吧!”
“我们什么也不乞求了!我们不需要从阿龙解放了!你做得已经够好了!”
阿健颓坐在了地上:
“对不起,小娜……”
“都是我们太懦弱了,已经够了,已经够了…”
米娜终于站直了身体。
“…我还没有输。”她低低地说。
山治握紧她的手微微颤抖,“在场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你输了。”
“没输和打赢是两件事。”
她的大腿一片红色,蜿蜒到小腿,脚踝,不断下滴的水声像有规律的信号, “…你是觉得,凭我是赢不了阿龙的吗?”
米娜挣开他的手,向前走了两步,鱼人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狼藉的鲜血蓄满在米娜的凉鞋,让她的脚掌打滑,她趔趄着踩下鞋子,光脚站在了大地上。
啊,原来这就是脚踏实地的感觉。她在心底喟叹,这样痛苦,这样真实,这样彻底。
她的身体鲜血淋漓,像是某种精神替她纹下了图腾的见证。米娜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向山治伸出手,掌纹尽是干涸的赤红。
“帮个忙吧……我的骑士。”她时断时续地喘鸣。
山治浑身一震,眼珠激剧变化。
米娜的身体缓慢变作水形,一直依赖透明的液体掺杂着红色,逐渐变成了粉红色,血的颜色,女人的颜色。
“你的打火机,都是随身带着…对吗?”
她看着表情变得不解的山治,虚弱地呼吸着。
下一秒,她说出了让他此后的人生回想无数次的那句话。他在梦里,在某个无意飞走的思绪里,在很久之后,年迈的他注视大海时仍会情不自禁想起的那句话。
“山治君,”她说。
“——用焰火,来点燃我的身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