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晋六十七年秋,澄州。
是夜,风清月明。
一座破败庭院内的枯井旁,一人一鬼正在对峙。
左首的少年满头大汗,手中紧紧握着一柄断开的桃木剑,死死地盯着眼前不知名的妖怪,一盏提灯落在他脚边,烛焰隐隐将熄。少年脚跟用力抵着井口,提防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攻击。
右首的鬼只能勉强看出个人形,眼睛高凸,口角流涎,瘦骨嶙峋,脸颊和肚皮都深深凹陷下去,肩上一个拳头大的血洞。借着月光可以隐约看见,这东西垂下的手竟没有指尖,断口处血肉模糊凹凸不平,竟像是被用牙齿生生咬下的。
凉风吹过,汗珠顺着鬓角滚下,少年吞了一口口水。
更要命的是,井边虚虚浮着个白色的影子,面容模糊,不知是神是鬼。该白影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双手抱胸,点评着少年的动作。
“……下一步走巽位,它必攻你右手,你往震位退半步,横剑……”
谢谢,完全听不懂!
怪物低吼一声扑了过来,少年狼狈地就地一滚绕到井后。怪物扑了个空,险些落到井里。死里逃生,少年惊魂未定地吸了口气。
“一个饿死鬼都怕成这样,没见过鬼啊?”白影鄙夷道。
少年:“……”
区区不才,今晚刚见了两个。
见他面露不忿,白影出言相讥:“你……”
叮————
一声清越的铃声。
少年和白影俱是一愣。
与这铃声几乎同时到来的是一张莹蓝色的符咒,那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指向明确地从少年与白影之间穿过,将刚从井边爬起的饿死鬼牢牢钉在了地上。
“哎呀,贵人来啦,”白影抚掌而笑,“你小子运气不错。”
话音未落,白影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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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昭从镇子里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饿死鬼被自己用追魂符击倒,而被它缠上的少年正满脸茫然地盯着地上那具庞大的身躯。
看来是吓傻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腰间的小铃铛在少年耳边晃了晃。少年浑身狠狠一颤,这才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到地上。
“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木昭垂眸问道。
少年转头,望着这身量颀长的少女,眨了眨眼睛。
她一身绀蓝色短打,头发高高盘起,发髻别一根白玉素簪,眉间一竖红痕,一双杏眼沉沉含光,面色平静,在少年眼里,平静得近乎慈悲。最惹眼是她腰间长剑,镂空的剑鞘里隐隐透着辉光,剑穗上缠了一只精雕细琢的铃铛,叫人移不开目光。
见他半晌不答,木昭眨眨眼,思索了一下,补充道:“我叫木昭,蜀州捉鬼人。”
不知哪个字触动了少年的神经,他一跃而起,趴在井边哭起来:“鬼!程落被鬼打下去了,他还在里头呢!”
费了些力气,木昭把那个叫程落的孩子从井底捞了上来。他昏过去了,身上有些擦伤,但并没有被妖邪攻击过的印记,想来是吓呆了,自己失足坠下去的。好在井底湿泥厚重,不曾伤及筋骨,并无大碍。
先前的少年这才抽抽噎噎地叙述起事情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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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名叫游子意,与程落是同父异母的俩兄弟。
他们的父亲前些年被征兵上了战场,至今未归。程落的母亲早亡,两个孩子便由游子意的母亲抚养长大,而游母两年前染上了风寒,由他们二人共同照顾。
染上风寒本不是什么大病,按理最多半月也该好了——可她一躺就是两年。
起初,他们没有把这异常太当回事,毕竟游母一边操持家业,一边费心抚育着兄弟俩,终年辛劳,身子弱一些也情有可原。
可数月过后,游母病症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甚至昏迷不醒,二人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两年来,游子意和程落两个孩子找遍了镇上的名医,但无论如何诊治都只看得出是风寒之症。至于为何会病如此之久,病症又为何如此严重,郎中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闻咱们这春岭镇附近一直有不干净的东西,你娘莫不是……”
最后一个郎中走出家门的时候,对着游子意咬耳朵。
于是他们又找来了镇子里唯一一个阴阳先生。
那先生绕着房子转了几圈,对着游母又掐又算,终于算出“不干净的东西”在镇子南郊的荒园里,且要每月望日这天,月光清冽之时方可见。又用十两银子将一柄仙人传下来的桃木剑“赠”给了两位小小的“有缘人”。
于是才有今晚的事情。
他们计划着,游子意大些,负责拿剑杀鬼;程落小些,负责提灯照明。两个孩子就这样勇敢地到了这里。
“当时程落说借着月光在井里看见了什么东西,我正要去看,这个大家伙就突然出现在我们背后,伸手要抓我们。”游子意低着头,眼神瞟了瞟倒地的饿死鬼,心有余悸。
……然后程落就掉进了井里。
游子意试图用桃木剑护身,饿死鬼毫发无损,剑反而被折断了。
之后……
之后呢?
游子意抱着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