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满一岁的时候还没认全寿阳伯府的正经主子们,顶多能将几个重要的人脸名字对上号,其余的庶出还没对上号。
“祖父”、“祖母”、“爹”、“娘”和“大姐姐”之类的该学的也顺利喊了出来。
寻常女娃满岁生辰都是合家里召了亲属搓一顿,再象征性摆些东西抓周便也过了。但因着寿阳伯莫名的宠爱,叶云满的满岁宴老太爷愣是抓了隔壁抚远侯及其一干子孙过来,明人都知,这除了大肆庆祝之外,也带了点替两家孩子相看相看结娃娃亲的意思。
满堂喜色中众人眼神却各异。叶云满知道底下猫腻甚多但懒得去理会,她还是小孩,即使知道也不曾表露。
若是被人察觉,那可是引火上身。
叶云满被老太爷亲自抱在怀中穿花入户、招摇过市,在献出一张小圆脸以供众人□□之后小半个时辰才顺利进入后院正堂内。
叶云满本以为会看到好几桌山珍海味,谁知先看到的是一片琳琅满目。
——这抓周是在宴席前的吗?
叶云满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从这一日早晨太阳爬出来开始老太爷就一直抱着叶云满没松开手过。
此时自然也是他亲自抱了玉雪团团的满婴儿踱到摆了一大堆小玩意的长桌面前,伸手细细挑拣,最后拿起一只点翠展凤簪逗弄她,可惜,被叶云满嫌弃地一巴掌拍开。
“哦?满丫头不喜欢这个?”寿阳伯又拿起一把象牙篦梳。
叶云满又一巴掌拍飞了那把价值不菲的象牙插梳。
“嗯?那丫头你喜欢啥?”寿阳伯挑眉。
叶云满咿咿呀呀拉着寿阳伯胡子朝案首走去,意思很明显,她要从头开始自己看。
寿阳伯乐颠颠给宝贝孙女当座驾使唤。
周围眼色又是一阵乱飞。
叶云满无意一瞥便看到老太太和她娘陈氏发青的脸,撇撇嘴。不用猜就知道她们心里肯定是暗叹“成何体统”云云,,回头她和身边的丫鬟婆子必定有一番好折腾。
但是她有什么可怕的?
有寿阳伯的宠爱再倚仗着年纪,能数落她什么来着?也正好借此机会把身边的丫鬟们再弄一批出去。
叶云满转过视线投到那长长一桌的琳琅满目上——寿阳伯叶世坤老爷子明显是对她的周岁生辰十分上心的,不仅请来隔壁抚远侯一家子还将府邸装扮一新。满室的奢华之气都要让人怀疑这不是个钟鸣鼎食之家,而是燕北那些靠挖矿发财的土财主。
眼前长达五尺宽三尺的梨花木拼桌商上了长长一卷西番莲花纹锦缎,其上颇有章法地摆满了各色珠钗、精巧玩意和文房四宝。
叶云满端的是看花了眼,但还真没一样入眼。
直到她看到了一把精美的小刀。
那是一把长不过寸余的解腕尖刀,刀鞘以红木打造镂以黄金成江水纹饰,江水纹中拱起一夜碎钻打造的星辰万象,极是华美。
叶云满一见到那把小刀便是移不开眼,一手揪着寿阳伯胡子一边奋力倾身伸手去抓。
老太爷见她抓周一眼相中的是把兵器,愣了一瞬,随即又笑开了:“满丫头果真是我叶家的血脉!瞧这一脉相承的脾性!”
他笑得开怀,一旁唱贺词的知客却为难地哽在原地。自古抓周礼男女各分一套贺词,他要如何将礼赞男娃的“武艺精勇、力撼八方”这些词用在一个女娃身上?
都说京西寿阳伯一家从不按常理出牌,没想到他家一个刚满岁的娃娃也是这般!
叶云满却不管那些繁文缛节。她从上一辈子开始就是个乖张的脾气,不喜粉脂,便爱打斗。
对于女性喜爱的东西叶云满态度不是很热络,钟爱的却是买书和各种兵器模型。
这辈子她也不打算改掉,将门之后,定要有将门的风彩才是。
况且细细挑拣半天,叶云满一眼便看出这一桌子的东西,这把刀最值钱。
玉雪可爱的女娃娃抱着把小刀爱不释手,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违和。
寿阳伯却觉得满丫头真真遗传了他的尚武精神,若是投个男儿身必定是个威震四方的大将军!
一旁的知客持续卡壳,但他唱不出词众人也不好率先道贺。寿阳伯觑了他一眼,接着又是一眼。
知客急得汗如雨下。
一室的尴尬内,忽闻一声清脆的男童祝声打破僵如坚冰的局面:“恭喜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同喜!八妹抓中绣刀,寓意锋芒破日、险阻尽除,是一生平安顺遂的吉兆。”
这一句虽然扭得生硬,但好歹给了知客一个台阶顺着下。知客依样画葫芦唱了一遍赞,周遭众人立时围上来一通祝贺。
是不是吉兆她不知道,但“锋芒破日、险阻尽除”八个字甚是精妙。
不仅叶云满听得很开心,想必老爷子也听得甚为顺心。
叶云满趴在寿阳伯肩头,双手抓着解腕尖刀,歪头看向那个出声恭贺的小男孩。
那男孩穿着一身浆洗干净款式却颇有点老气的青色小直裰、腰束小皂绦、束发两结为总角。
五官端正分明,不过七八岁模样,却看得出十年之后必定是个芝兰玉树、长相俊美的翩翩少年。
叶云满目光在男童衣饰和身后婆子服装上一转,片刻便猜到了他的身份——原来是长房庶长子叶鸿修。
叶云满得唤一声大哥。
叶云满目光又在面色僵硬犹在努力挤出微笑的亲娘陈氏面上转了转,最后拐回角落中无人问津的庶出大哥身上。
见男童也向她看来,叶云满掂量掂量叶家第三代悲催的男女比例,最后向叶鸿修露出一个只有两颗乳牙的笑来。
且不说一个一岁的娃娃脸上能否被人看出“讨好”这种高级行为艺术来,只以叶云满那愈发圆润的脸盘来说,这个笑只看出了傻气十足。
叶鸿修脸上的笑容可就没她那么真诚了,只朝她扬了扬嘴角,目光又放在了满面红光的寿阳伯身上。
那目光几分期望、几分渴盼,竟还有一分怨怼。
活脱脱的委屈家家模样。
这种目光出现在一个八岁男童脸上怎么想怎么惊悚。叶云满琢磨琢磨,细想之后只猜到一种可能——求。
有求于老太爷。
据这一年叶云满零零碎碎整合起来的资料,寿阳伯府叶家是个相当诡异的地方。
第一代寿阳伯是有从龙之功的武将功臣,奈何每一任开国皇帝屁股坐稳后会先拿武将开刀。
她爷爷的哥哥就是当年的寿阳伯世子,被参克扣北方戍边军士军饷,外加放印子钱两项大罪。老寿阳伯献上大宁□□钦赐的免死金牌后又当廷打死了不成器的大儿子。
传说鲜血和脑浆齐飞,溅到金殿丹墀御座之下时,□□皇帝脸都扭曲成了隔夜的麻花。
原本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愣是被她的曾爷爷用爵位和大儿子一命抵了下来。
估摸着□□皇帝也是怕被百姓议论鸟尽弓藏,把爵位从一等国公削成了末等伯,然后大笔一挥将老寿阳伯的武职从大将军改成了三品的太仆寺卿。意思很明显:管不好人那你就去管马,管不好马那就去管羊吧。
太仆寺卿从此就成了叶家的“家传”职位——她爷爷现任太仆寺卿,她爹太仆寺少卿。若是不出意外或者起战事,未出生的世孙会是下一任太仆寺少卿。
因此叶家也被戏称为“马伯爷家族”。
马伯爷家族传到现在第四代,长房嫡子却仍旧不知道在地府哪个犄角旮旯排队等投胎。
叶云满生母大太太陈氏拉着她爹叶何征天天耕耘,嫁进叶家八年也只得两女。
老太太天天冷嘲热讽给大儿子房里塞人,姨娘通房不下两只手十个指头,却偏偏全都被陈氏管教得五体投地。有俩漏网之鱼侥幸生下孩子,一看都是女孩后全部气得缩自个房里去了。
女儿愁,女儿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