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阳光普照,万事万物皆散漫着灿烂的光彩。
这时节,最不短的就是日光,又才至初夏,盛而不烈,草木也只有这时候尚余一份青翠的生机,一月半月的日子打发过去,这些树木苍翠繁盛起来,却再不复春日残余的光景。
远望去,木条搭建的台子,织草的斜顶棚,左右各悬一片橘红旗帜,台前围栏饰以朱砂红、靛青、艾绿色布条。一方戏台之后,隐隐掩掩,灰黑青瓦,连片的黯淡,单薄的彩旗也鲜亮起来。
青灰的人群中,一抹银白的身影背道而驰,其人身着银丝对襟,白底长袍,虽稍嫌清瘦些,发不佩冠,衣间偶有作响的玎珰环佩也引人注目。
“他们竟这样污蔑母后。”他不知向着谁说,嘴唇发着抖,只是泄愤。
李顺儿忙点头称是,应和道:“庶民闲时长,连这样事也胡诌出来消遣。”
“我还当是何人,竟是母后,母后并不叫王碧初,许是他们不知母后闺名,胡编出来的。”
“是了,瑜爷儿别气,咱回府上,宫里新赐了点心,我知晓王爷不爱吃甜食,可前时您说有一味豆面卷儿,搭着茶吃最能激出茶香,爷回去尝尝。”
白执瑜不应,只是远远望着小渔桥,他虽年幼,却并非对付不了那些平民,可拿全城黎民,举世苍生,便毫无办法。王室之人权柄通天,可流言蜚语之前,人与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分别,帝姬或是贱婢,不过皆是消遣的对象。
自小离宫,他从不觉自身与平民百姓相距甚远,不过是吃穿用度不同些。只身立于百民之中,才知自己从未走入民中,到底仍旧是王室血脉,又是自小娇生惯养出来的小王爷,哪能真的知晓天下苍生。
“你不是说要去给府里头的姑娘带糕点,去吧。”
“瑜爷儿,这样地界,小的不敢不在您身边伺候。”
“不打紧的,去吧。”执瑜挥挥手,不耐烦道,他显然不大乐意成天教人跟着。
李顺儿眼见王爷眉间紧皱,便不敢多言,嘱托几句便疾步离去。
李顺儿远远去了,不见踪影,白执瑜只望着,没来由的,分明是自己驱赶走的,反倒有些怅然起来。
父皇崩逝,新帝登基,他不再是从前那个颇受宠爱的小皇子,一早从宫中搬离,母后也不乐得见自己了。
思及此,不免向那古槐木望去,离宫之后,母后避世,思念之时,只好见树抒意。而今却不免埋怨起这树,若不是母后特在此地栽植槐木,又怎让那些人有了胡编乱造的原料。
好容易来了一趟,到底还是不忍,抬步向其走去。
这时节,槐树方结出一串一串细碎如星的洁白苞朵,圆尖的叶片在光芒下透出曲折蝉联的叶脉,树顶散漫的青葱色彩显出不同于深色躯干的别样生机。树木大抵是植物乃至生物中顶独特的存在新与旧,年轻与年老,初生与渐衰,尽然展现在同一生命之上。
娇小的花苞鼓鼓囊囊着,透出些嫩青色,细细密密交织着垂下,柔嫩的朵瓣秀气而清丽,在阳光照射之下晕出淡黄的光彩。初萌生的生命在苍天而上的躯干前显得那般微小,却甘泉般涌流着泼洒着馥郁,几步开外都氤氲着芬芳。
母后素爱槐花,盛放之时,便着人采些,亲从中择出顶好的,取蒂水洗,亲手濯过的花朵洁净,只需注意着时辰,以免泡得太过,淡了香气。晾上几个时辰,磨得细碎,拌入时年存好的花蜜及面粉或是细米粉,放入木质花型模具中压成形,再取出上蒸笼中蒸上一刻钟。
方取出的槐花糕散着腾腾热气,小执瑜不管不顾地伸手,忙不迭塞入口中,惊得母亲忙护住他皙白的小手,放在手心细细瞧过,才安下心来。
槐花糕洁白胜雪,宛若晴空中连绵的浮云,母后便取之名为“连云槐花糖糕”。
执瑜抬头望着槐花,回忆着放入口中的连云槐花糖糕,轻抿中品味清甜与香气,花蜜天然的甘甜,槐花渗入鼻尖丝丝缕缕的香气,入口是清淡,怀念的是母亲亲手织就的关怀。
正在此时,树下丛生的翠草中,生出些细碎的响动,执瑜待要垂眸去瞧。
他怎样知晓,那环抱难及的粗壮树干之后,竟窜出一块脏污的毛团。
执瑜细看去,“毛团”晃动着,揭开面前毛帘似的长发,是才露出一张小巧的脸庞,颊上为污泥所染,看不清轮廓,只有一双眼睛在杂乱不堪中闪着烁烁晶光。或许这世间所有命定的相逢,总寄寓在一双秀美清明,洞察世事万物的眼眸中,以神予情,别有暗愫生。
执瑜望着那有如明星熠熠的双目,一时竟也哑然。
少女亦瞧见他,一身绮绣华服,天生成的面若白璧,竟倒一副痴楞神色,不免发笑。
执瑜并不知道自己是那个嘲笑的对象,只见得她眉眼弯弯,不知怎的,也生出笑意。她并不是烟视媚行那一式的美人,细眉淡若云烟,鼻子也生得娇俏,一双杏眼明媚,本是清俊,偏偏眼尾微翘,眼窝也略深些,更不必提那明星似的眼仁,莞尔一笑,竟无端生出许多娇媚来。
小姑娘见此人笑着却仍是不言语,便道:“你似乎并不是这里人,我从没见过你。”
白执瑜是才收起笑容,方意识到适才大抵是极傻气的,忖度着,脱口便是一句,“我也从未见过你,见过你,”顿了顿,又道:“这样的人儿。”
小女子只觉得是人稍嫌呆气,并不计较他说的什么,她原就是这样,周身穿得再破烂些,也是敢对着锦绣华服笑上一笑的。半嘲弄似的,说道:“才一见公子,不知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