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秋察言观色一早晨,知道她叫腊梅,忙不迭道谢,跟上。
下处便是西厢西耳房,靠近月亮门,整间屋子比下人房侍女窝铺的一半还小,但家具眼瞅着都更新、更结实些。
只有一张炕,设在西窗下,摆着四副铺盖,其中最角落的正是自己那一副。
晴秋连忙走到自己铺盖的地方,搁下粥碗,又摸了摸炕席,还有滚滚余温,比下人房暖和多了。
腊梅从妆奁匣子里拿出梳子,对着一块小镜子坐下便开始通头,也不管晴秋问不问话,直不楞登地说道:
“我叫腊梅,咱们燕双飞有八个丫鬟,四个是太太那边的,跟着太太住,没事也不爱出门,剩下四个除了我,还有一个家去了的,剩下两个就是红昭和绿袖——分衣裳就能看出来,整天穿红着绿的就是她俩!”
腊梅说话自带一股子上扬的腔调,听起来还挺热闹。
“她们是起小就跟着姨奶奶的,并不常在这屋里睡。如今你来了,正好和我作伴!嗳,对了,今年我十四岁,你可要叫我姐姐!”
晴秋忙回叫了她一声腊梅姐姐,“腊梅姐姐,你吃粥嚒?姨奶奶给的。”
“我不吃,”腊梅照了照镜子,站起来道:“我是给太太提食盒的,她早晨也赏了我半碗稻粥。”
“怎么太太的侍女不去提食盒呢?”
腊梅促狭地眨眨眼,没答言,一掀门帘出去了。
只留下晴秋一个人在屋里懊悔,叫你多嘴!
管住口齿,管住口齿啊。
却说那厢自晴秋走后,张书染颔首道:“没有正经念过书,竟还能识字,也是难得。”
红玉也道:“还老实,我从窗户缝里看过,那么冷的天儿,说不动就不动,愣是连个哈欠都没打。”
“正是这样心性沉稳的才好,只是辛苦你从头教了。”
“姨奶奶当初教我,也是这样的,哪里敢说辛苦。”
……
“…你不必称我‘师傅’,咱们不论这个,单叫我红玉就好。跟着我做事呢,规矩只有一条——耳清目明!我说的话,你要听仔细,有不明白的地方开口问,最忌糊涂行事;眼神也要机灵些,别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回头我问起,蒙头蒙脑一问三不知!”
“至于手脚嚒,只要别误了我的事,就是慢些也无妨,我最不喜那些咋咋呼呼的急性子,做起事来丢三落四,不够我收拾殿后的。”
张红玉一面走,一面将跟着伺候的规矩说给晴秋听,晴秋在旁提心吊胆地应着,恨不得一股脑儿全塞进脑袋里。
“至于你的职分,眼下便是听我调遣,打支应。每日你卯时来姨奶奶门下静等,不出一刻钟功夫我也就出来了,有事我会说,没事你就自己去玩,但要记得——”
“不能出院子!”晴秋很麻利地添了一句,换来张红玉“孺子可教”的眼神。
“今儿就先啰嗦这么多,咱们先去内库房转转,下月府上要做冬衣,正好三爷从外头带回不少皮毛料子,今儿说不得须得理出来。”
……
内库房并不在燕双飞,而是后院单独开辟的一处排房,通有四五间屋子,门上两个婆子看守,外头还有两个大水缸,预备着走水使。
钥匙栓在张红玉腰上,她开了锁,晴秋张望着四周,循步跟着进了这座传说中存放了穆府诸多宝贝的地方。
一进门,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药香味扑鼻而来。但见一张大桌案,摆着文房;屋内纵横摆着数十排高柜矮几,按天干地支刻着档位,上头都堆放着大箱笼,签牌垂在外头。
晴秋拾起一张,见上面写着箱内物什的名目、存量、最近支取明细。
张红玉从桌案抽匣里拿出一摞账簿,见晴秋动作,随手一指,道:“东边全贮存的是绫罗丝绸,西边是皮毛草药珠宝,各有各的档位,只是归置得不清楚。”
晴秋心里纳罕,签牌上都登记得那般清楚了,还不“清楚”?
见她脸上生疑,张红玉因问道:“从前你在下人房,也给刘嬷嬷管库房?”
“嗯,不过我们的库房里多是些农用家什,不像这里货架子堆到房顶,我也只是按嬷嬷的吩咐,归置清楚罢了。”
张红玉便问她:“怎么算归置清楚?”
晴秋思忖,小心翼翼回道:“有名、有数、有档位,紧要的时候找得到。”
“话虽平实,却也是这个理。不过在咱们内库房只管‘数数儿记名’却是远远不够的——内库房每日都有进出,管账的须得心有成算。就拿眼下做冬衣来说,用度多少虽有旧例可循,但也要兼顾时宜。咱们不是那等吃饷的官宦人家,每年都有额定供奉,坐贾行商的,一时这处少了,那处多了,总要想法子掂对。”
晴秋听得一知半解。
红玉见她懵懵的,心知不可能一日参透,也未曾再细说,只打发她到某某档位去盘货。
这并不是一项轻省活计,晴秋抬着比人还高的梯子,奔走在偌大库房,打开那些沉重的木箱,让里头鲜亮的、柔软的、带着一点药香味道的织物得以窥见一丝天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