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季宓宁经常听他讲这些故事,在无定郡,霍鬼之乱并非什么不可揭开的隐秘过往,她还记得自己问过对方,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碰到这些东西。
可那人对她说:“那些脏东西怕你。”
季宓宁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似的,心头缩紧,见戴凌翎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索性坐在她身边,垂眸静心,也反手狠扣住了她那只血肉模糊的手腕。
“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
那霍鬼听到季宓宁这么说,瞬间像是被荆鞭抽背似的蜷缩起来,发出了一声极其痛苦的嚎叫。
戴执擦掉脸上的汗水,与戴凌云惊诧对视,哑声问季宓宁道:“我们从未听过凌翎发病时发出这样的叫声......这位姑娘同她说了什么?”
季宓宁一头雾水道:“我什么都没说,她忽然就这样了。”
赵容疾道:“把你刚才说过的那句话再说一遍。”
她点头,正欲开口再问,戴凌翎却忽然松开了紧握住她的那只手,尖利的指甲猛然袭向她的头顶,赵容疾一把将季宓宁拉进自己怀里,她身量一斜歪倒过去,头上银铃发出了一阵叮铃的响动。
那阵痛苦的叫声随即更甚,戴凌翎的发丝如同被拽起一般飘向空中,将她整个人扯上了半空。
季宓宁隐约听到这次吼叫的杂音弱了许多,立即从赵容疾怀中起身,指着脸色苍白的戴凌翎大声道:“邪物渎神,就不怕南岭神君的降罪吗!”
而后,她话音刚落,戴凌翎便瞬间脱力,从空中掉了下来,被一众家丁医师稳稳接到了怀里。
赵容疾抱着怀中的季宓宁一同缓了好半晌,方才来得及松了口气,他微喘问戴凌云道:“她上次发病是什么时候?”
对方回以手势:“六月底,那个月犯了两次。”
“如果我没记错,此疾每月一次,只多不少,长短不定,十几年来从未有过例外。”
赵容疾垂眸看向季宓宁的侧脸,不禁好奇道:“为何七月平安无事?”
在场众人从惊魂中恢复,再次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季宓宁身上。她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冷静心神,并没直接回答问题,只反问赵容疾:“好吧,如果我没猜错,戴小姐应当并不曾见过你们家祠堂里那幅画,所以也并未像你们一样对我生疑。”
赵容疾大方点头:“......不错。”
季宓宁从地上站起,顿时释然道:“既然你们都对我这么好奇,我也并不想有所隐瞒。那日与赵公子在街头偶遇后,我因为害怕被骠骑府玄卫抓住,所以在外流浪了几天,正巧遇到有大户人家布告招工。不瞒诸位,小女子从无定郡来,没上过学,不太认字,当时不知是戴府买丫鬟,亦不知戴小姐情况特殊,于是便来了这里。”
赵容疾许是对她愿意坦白有些诧异,面色缓了不少,点头道:“接着说。”
“所幸戴凌云公子并不常住在府上,所以我更是逃过一劫,七月初八进了府内,直到今日,都没有出任何岔子。”
她三两步走到赵容善面前,俏皮地行了个礼道:“这位赵小姐,我虽生在无定,但打小从未见过霍鬼,在我身上也没有发生过任何特殊怪事,实在不知自己究竟为何会同贵府的画像相似,所以也不希望诸位、尤其是赵公子再对我穷追不舍。”
“赵公子”三字刻意被她着重发音,赵容疾正欲辩驳,赵容善却挥手打断道:“姑娘头上的银铃可否借本人一瞧?”
季宓宁伸手解下,坦然地递了过去。
“诸位与其在我身上寻找中邪的破解之法,不如试试正视那段传说。”
她提高声音道:“既然清楚戴小姐此疾有异,却还要避讳这个避讳那个,川沧神君在上护佑六郡没错,可他并不在意这些,霍鬼真正害怕的人,是南岭神君。”
席中几位老人立刻摇头叹息,戴执不愿在丰谷节闹得过分难看,便委婉制止道:“今日多谢姑娘相助,小女生平第一次恢复得这样快,不论如何,你都算是我戴家的贵人。”
季宓宁回绝道:“您不必道谢,我什么也没做,若戴大人想护爱女周全,不如从明日起便挂张南岭神君的画像在小姐房内,十之八九会有用。”
赵容善将银铃递回,许是被她的不依不饶激怒,语气不善道:“季姑娘说够了没有?”
“没有!”季宓宁毫不畏惧道:“神君为开阳生民封印霍鬼之事仍历历在目,我从不能理解你们这五郡的人,你们到底在恨神君什么?恨他当初没有绝念屠了无定城,恨他选择为我们所有人牺牲吗?”
人群中走出一位年长些的老人,大有同她辩论的架势,被人搀扶着坐在季宓宁身前,问道:
“小姑娘,你如此巧舌如簧,可听说过那段‘南岭忧误’的传说?”
季宓宁不禁笑道:“晚辈从没听过什么所谓‘忧误’这种说法,在我们无定郡,那是神君对于大义的抉择。”
“好了。”赵容疾凑近她身后,带着些怒气压低声音道:“风头出得还不够多?少说两句!”
威望不俗的老者示意众人重新入席,也请季宓宁和赵容疾坐到了桌前,接着问道:“据记载中说,当初最先揭竿而起反抗南岭的就是你们无定人,最后要参拜他的却还是你们,难道不是可笑?”
她摇头:“无定并不是反抗南岭君,而是反抗霍鬼。”
“此言何解?”
季宓宁道:“当初无定众人之所以会恐慌,是因为尚不知霍鬼这种邪物的存在,从而被那段可笑的‘祸胎’预言牵着鼻子走。在神君将招福带走之后,便再没掀起什么波澜,反倒是其余五郡的人斥责神君包藏祸胎,为他扣上了多少帽子?”
老者道:“难道那昭宓不是祸国的女胎?”
“难道昭宓与神君身死之后,霍鬼就跟着死绝了吗?”
“她将霍鬼带到开阳大陆上,便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可又有谁能证明霍鬼是她带来的?”
身边妇人急忙倒了热茶为老者端上,赵容疾的双拳在桌下暗自握紧,无奈叹出了一声鼻息。
“既然如此,本人倒也想请教季姑娘一件事。”一旁沉默的赵容善插话道:“牺牲十人而活百人,抑或救下那十人,让数百数千人跟着陪葬,你会怎么选?”
季宓宁侧过脸,几乎是毫不犹豫道:“若那十人只是无辜筹码,我必会去救那十人,如若不成,就同他们一起粉身碎骨。”
赵容善果然笑道:“过于虚伪,偏要揪着那十人不放,而忽略更多人的死活,这就是所谓的大义吗?”
在场诸宾客与小辈都坐的端正听他们对话,赵容善所提问题一出,几乎大部分人都不由在心底抉择了一番,大家听的入迷,无人意欲出言打断,倒更加好奇季宓宁是否会因此落了下风。
“我知道你们兜兜转转是想问什么。”
季宓宁耸肩道:“说实话,我从没想过那几百几千人的死活,也不大在乎。如果一定要让我答,我大概会同神君的选择一样,替那十个人去死,这样一来,还算不算‘忽略更多人的死活’呢?”
赵容善道:“这样的牺牲并无意义。”
季宓宁:“若是什么事都要讲个意义不意义,那我看大家活着吃饭喝水也没意义,穿衣服也没意义。”
听她这么大胆反驳,蔡上倒是先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她接着道:“你们所要探讨的,大概是如果神君当初按照启示屠掉无定城二十万人,便可一绝霍鬼之乱,未来自然也不会有疫病,不会有大旱,这样方才算是有了意义。”
老者愤慨摇头:“当断不断,因无定疫病和大旱死去的人又何止二十几万?”
季宓宁又是歪头疑惑道:“可神君会愿意看到这样的景象吗?明明就有两全的办法,他也已亲身封印了五瓣辿,你们就丝毫也不愿记得这份恩赐吗?”
“作为万人敬仰的神,受到尊敬与供奉,自然要为生民负责。”
“神就该无孔不入、事事周全吗?”
“难道无定之民的性命就比我们更加宝贵不成?”
“那么就因为你们五郡占到大多数,就该屠了同样恐惧的无定众人吗?究竟是谁的命被看得更宝贵一点?”
他们正辩到精彩之处,院外家丁却忽然小跑上来打断,低声冲赵容疾道:
“二公子!府外来了个自称游医的人,说是有办法能治戴小姐的病。”
赵容疾貌似已经见惯不怪,只侧目反问道:“什么游医?一律赶走。”
家丁面露为难:“可那人说......治不好任凭处置,老爷和医师目下正忙着治小姐的伤,所以请您拿个主意。”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倒也诡异,不过自从偶遇季宓宁之后,经历了太多“碰巧”的事,倒也不差这一件。
他看了看身旁的人,觉得她方才所说,分明想要治病,却又来回避讳的做法确有不妥,于是便松口应允,吩咐那家丁道:“罢了,去把人请进来吧,就带到宴上,让大家都看看,他究竟有什么不得了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