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忠君,听皇命。短短六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锁着沈峥困在原地。
沈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昭明殿里走出去的,远远见到宫门外掀开马车帘子张望的吕含,才觉得自己的魂儿又回到了躯体里。
吕含早八辈子饿得前心贴后心,见沈峥飘飘荡荡心不在焉的样子很是着急:“祖宗你能不能快点?我要饿死了。”
他方才还没注意,这会儿乍一看沈峥的脸色比昨天见他时还差,顿时有些紧张:“叫你说什么了?”
“叫我去中秋家宴。”沈峥不欲与他抱怨,挑了个最无关紧要地说与吕含。
吕含目光殷切:“还有呢?”
“还有婚假未休,叫我中秋之后再去上朝……”沈峥拗不过他,只好又答了一句。
吕含立刻听出不对,差点就要跳起来:“他停你职。”
“横竖月俸照给,歇就歇了吧“。沈峥努力装出轻松的语气,却不想吕含冷笑一事:“那可真是恭喜你了。”
沈峥没法子,只好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眼看着吕含脸色越来越凝重,便出言解释:“我不想同你说,就是怕你这个样子,你若一直这个样子,那我还不如不说。”
大燕土地共分九府一京,按理说是应当九府之权都应该归于这一京。最终归去了哪里其实并不好说,反正不在皇帝手里。李丞相力保葛无因的原因就在其中,那太子呢?太子想不想要渝州府?
吕含没搭理沈峥这堆废话,他从前也听沈峥说过自己在宫里的事,知道沈峥和太子虽然不养在一个宫里,太子却一直不大喜欢沈峥。小时候尚且如此,长大了就能好起来吗?吕含不敢肯定,很是替沈峥发愁:“你有没有想过日后?”
沈峥知道吕含在说什么,也是一片茫然,只好随口胡扯:“哪儿那么多以后?行军打仗朝不保夕,指不定哪天就黄土埋骨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又见吕含一脸不快地瞪着他,立刻补充:“当然了,若是真有以后,那也要到时再说,我也不能未卜先知是不是?”
吕含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样子,目光沉静,他被沈峥这话浇了个透心凉,一直隐藏在心里的猜想似乎就这么被印证了,他看着沈峥,语气悲凉:“你是不是就没想过自己有以后?”
人只要想好好生活,或多或少都要好好计划未来,就像吕含他老爹病重时要四处托付为吕含谋个生计,吕含她老娘要昼夜不分地替人缝衣服洗衣服攒钱预备将来给儿子讨个媳妇,吕含要豁出性命去拼一个前程好雇个佣人替母亲减轻负担,他们过得辛苦却有希望。
反观沈峥,他不知道自己家中到底有多少钱财,从来没有参与过军中单身汉设想未来媳妇是什么模样的酒局,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家下仆人是什么样子,能不能为他提供吃饱穿暖这种日常需求。不仅在军中的时候不要命一样往战场上冲,还每打一次仗每闹一次灾都散一笔财,到了朝堂上也是,别人不愿做的事情他都做,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一样地得罪人。
吕含一直疑心沈峥有没有想过未来,可如今看起来,沈峥可能根本没想过自己有未来。
大约是吕含的表情太过于严肃,沈峥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把人吓着了,连忙出言安慰:“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
见吕含仍是一脸不信任的表情,沈峥立刻保证:“我从来没有任何一刻有过想放弃生命的念头。”
他说的是真话。
沈峥从小就生活得很艰难,生母将他视若无物,养母待他的态度微妙且矛盾,到十二岁才第一次见到父亲,没两年人就没了还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害得他自此风餐露宿死里逃生。
可沈峥从未有过一时一刻放弃生命的念头,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死死攥在手中,绝不肯放。
所以他对吕含为何有这样的念头十分不解,可一想到这世上除了吕含也没有什么其他人真心实意地在乎自己怎么想,心就软了大半,只好耐着性子和吕含阐述自己的心路历程:“若是能,我自然是会好好活的。”
若是他们不让你活了,那也是你命中注定死得其所是不是?
吕含越想越气,直接伸手在沈峥背上狠狠打了两巴掌:“让你出头!让你不要命!让你做纯臣!”
沈峥被他突如其来地两巴掌拍懵了,感觉吕含嘴里下一秒就会说出“为父今日就打死你这个不孝子”,立刻往旁边躲了躲:“你能不能不要像训儿子一样训我?”
吕含闭眼,像是在强忍怒气:“为父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子。”
沈峥勉强控制着自己即将崩坏的表情:“慎言。”
吕含见他表情严肃,以为是沈峥不愿意提起老侯爷,正要出言道歉,就见沈峥幽幽地冒出一句:“我爹可不吉利。”
吕含几乎要被他气死,然而这么一闹,气氛反而轻松了许多,奈何他嘴天生闲不住,看着沈峥就想数落他两句:“三岁孩子都知道良禽择木而栖,只有你一把年纪了还拣尽寒枝不肯栖……”
“放假了也是好事”。吕含看他脸色,索性劝他:“我看你中秋之后也别上朝了,先把伤养好再说,什么时候把这些亏空都补齐了再去。”
“怎么可能?”中秋之前还可以勉强算在假期,中秋之后若是在没人给他们收拾烂摊子或是背锅,就势必有人要着急了,然而沈峥也觉得吕含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他最近常常头晕气力不济,是得抽空好好看看,他还要留着命以待来日呢,便对吕含的部分提议表示赞同:“你说的是,我最近确实是觉得自己大不如前。”
“我就说你一把年纪别太劳心劳力嘛。“吕含立刻补刀。
马车行至侯府外,沈峥问他:“今日可去我家吃饭?小叶等着你陪他玩呢?”
吕含摇头,面露愁色:“我原本是想着今日下了朝去给我娘请个大夫的,看来也来不及了,我若是再不早点回去,她看不见我要着急的。”
沈峥也跟着着急:“你拿了我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何太医看看吧。”
何太医是如今的太医院院首,也是医术最高明的太医,只看皇帝和皇后吕贵妃,其他达官贵人要找他都是要下帖子去请的,吕含自己根本排不上号。
“很不必,”吕含摇头:“她那些都是积年的老毛病,看了多少大夫也都只是让她养着,就是太医也说不出什么其他话”,见沈峥仍是一脸坚持,只好又改口说:“过几日吧,等你这边事少一些再说。”
他不想给沈峥添麻烦,嘱咐沈峥若是朝中有事他再来告诉他,便自己坐车走了。
刚才沈峥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吕含一走,他心里反而难受起来。
他在侯府住的日子不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自己人回来了心却留在了离州,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抬头看看天。
离州和京城,相隔千里,是同一片天,同一个月。
人有相思寄明月,月有倦时落栖枝。
那他呢?
他承载了那么多人的寄托,倦时又有何枝可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