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览乾峰,小叶湖。
莹莹白月当空,飞光弹落千山中,灿灿星汉当头奔涌西流。自万粒星子间倾颓而下的沉沉暮夜化作天罗地网,将昏昏欲睡的生灵悄悄拢进梦中。
兜不住的星河月色洒下粼粼华光,随瀑布从刀劈的崖口喷泄而出,如游龙吐涎将谢洵钦淋浇满身,声势浩大若狂风摇松海。
此时的谢洵钦身着夜行服,安然阖眸盘坐于练功石上。原就紧致贴身的黑衣,又逢瀑流淋湿更是毫无嫌隙地粘在她身上,勾勒出少女尚显青涩的身姿。而她发间横斜的那抹春色,经天泉灌溉后显得愈加嫣然。
谢洵钦来到这里的次数数不胜数,就像天上的繁星那样多。可以说拜入剑阙宗的九年里,她绝大部分夜晚时间都是在这瀑布下练功锻体而度过的。
宗门心法云:万法万道皆唯心始,凝精凝气凝神自先凝心。心外无形,方外无物,众生无相,是以忘我养虚。由合而散,以观天地,以听万籁……
谢洵钦默诵着心诀,只觉这喧嚣如千骑卷平冈的急湍声,恰似回荡在空山的隐寺梵钟那般令她安心。于是她将精神力更加外放,抚过湖边树木抽芽的嫩枝、展翅高飞的青鸟,载露低垂的矮草、受惊遁逃的犰狳与……
……一双靴子?
靴子上缎有极为复杂的咒纹,正在缓缓逼近湖岸。
“谁!?”谢洵钦一惊,倏地睁眼,大声喝斥着尚未见影的来人。
天衍派内门规森严、戒备有序,不必忧虑会有弟子造访,也无需过于担心外来者擅入。因而为了行动方便,谢洵钦夜间来此少有佩戴霜寒之时。否则那么一把剑明晃晃地系在身后,真触了霉头逢着人,谁能认不出她的身份——要怪就怪顾逢川炼这把剑时镶了一头玉石又刻了不少类型的符纹,就连剑鞘也是珠光宝气的……
可恶!
若非这么多年,剑冢里仍是无一把剑愿意认她为主,她才不会默许顾逢川以如此花里胡哨的剑替作佣金。
要知道,她虽是剑阙宗清衡剑尊的亲传弟子,可也不是能随随便便破坏门规的啊!不然她又何必每每私自夜出时都得塞一只纸傀儡在被窝里?麻烦得很!
话说回来,其实小叶湖一直以来都没有多少人踏足过,最开始发现这一点时谢洵钦也很疑惑,此等洞天福地之所,怎么会没人寻见?于是她潜伏在此观察数月,除了偶尔会有几只灵鹿踱来湖边饮水,便再无生灵踏足的迹象,只有瀑流掩盖的密室中残存着些许百年前某位大能的生活痕迹。
于是她默默将小叶湖纳为自己的秘密基地,这是仙途中独属于她自己的因缘际会。
但现在突然有人闯入此处,这带给谢洵钦一种“炎炎夏日她正在自己的寝所内裸奔,却突然被人推了一下门”的羞耻感。
心念起落间,一把水剑化形自谢洵钦耳边飞流,未等主人发号施令,便急切如脱缰野马蓄势狂奔,直向前去。
谢洵钦方才有所察觉,暗道一声不好!
噔——!
“呼,师姐。”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几近同时响起。
少年偏着头,作惊惶未定状,轻拍心口。几缕被斩断的发丝轻飘飘地落在草地上。
“顾逢川!?你怎来会此?”
“哎呀,师姐,你可真是铁面无私,一点都不会怜香惜玉。下这么狠的手,”
顾逢川似是没有听见,有些后怕地转身望去。他身后是那株遭受了无妄之灾的树,水剑蕴湿在树身上,钉出了半个拳头大小的洞。
“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沉湖后,好独占我的遗产吗?”
顾逢川边回身边继续着他后一半插科打诨的话,而他调侃的对象本人就站在他身后一丈开外的地方似笑非笑。
顾逢川脸上神情募地一僵。
糟了。
他眼前是浑身湿透的谢师姐,单薄的黑衣少女与未长开的身线相贴合,未露半分春光却引人遐想。
顾逢川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匆匆瞥过一眼,垂下眼睫别开视线,恨不得将平地盯穿。
自然就没瞧见,他那千年寒冰似的小师姐,脸上竟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粉云。
“既然这就是你的遗愿,那我必定替你好好达成。”
“你且安息吧。”
“我亲爱的,小、师、弟。”
语罢,谢洵钦五指半握,自掌中凝气化剑直直劈去。
“等、等等,师姐功力深厚剑法精纯一招下去周遭树木必损无疑,师姐三思!!!”
顾逢川急了,他是真的急了。
俗话说得好,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这只兔子还是他那金丹中期的剑修师姐谢洵钦。
他有八成的信心可以笃定小师姐绝不会下真死手,但这八成里并不包括重伤。
打蛇打七寸,捏人捏软肋。
心一横,嘴一张,是死是活就看这一句话!
千钧一发之际,谢洵钦握着凝气而成的剑,步下一旋,扭身转腕凌空挽了个剑花,剑刃当空劈下,戾风喝入湖水三寸,激起白浪翻涌。
顾逢川长眸紧锁,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小师姐的审判,却只听得哗啦一响的投湖声。
什么声音?什么投湖了??他那小师姐不至于因为这等小事想不开吧?
顾逢川快步行至湖畔俯身望去,星月长河荡漾在幽潭碧波中,也映出少年平静的眼底。湖水清可见底,碎石堆于其下,水中荇菜交横,不见人影,惟有两三小鱼出没其中。
小师姐大概是害羞得藏了起来。
顾逢川百无聊赖地立在岸边,片刻过后见仍是没有额外的动静。于是准备离开,他轻咳一声,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开口说道:“小师姐,我们再会……”
言未尽,顾逢川极为敏锐地捕捉到崖上九尺处有传讯蝶,于水帘后才露尖尖角,便陨落于瀑流中。
他从怀中掏出乾坤袋,捏着袋旁垂落的红玉珠轻轻一扭将其打开,挑挑拣拣拿出一枚青色珠子置于掌中,收好乾坤袋,顺着水势足尖轻踏飞身上前。
待他从容越过水幕,手中的珠子也湮灭成粉末,但身上却是一处未湿。
顾逢川略带嫌弃地啧一声,弯腰掸了掸锦袍。
那珠子是他前些天炼法器的副产物,仿的是上古神器避水珠的功效,却是个一次性用品,且只能用来应付十秒。
不太够用,赶明儿试试一堆一起用的。
整理好仪容后,顾逢川径直走向左边镶在石壁内的烛台,嘎哒一扭,正前方高大的石门向两边缓缓退下。
片刻前,谢洵钦趁顾逢川闭目之际捷如影、迅如风地闪进水帘后的洞府中。原意是想按往常的计划行事,直接在洞府内待上一宿等待明天一早再回宗门,可转念间,思及水帘外还存在着那位大号不确定因素,因而不敢妄为。
但现在她悔啊!她后悔当年符咒课上自己昏昏欲睡、不学无术,期末考核靠着小师弟帮她作弊蒙混过关了!
“这个?”
第一次施法,滚蹭在衣服上的泥土不见踪迹,但衣服本身还是湿答答地黏在她身上。
“不对。”
“那这个?”
第二次施法,衣服上的水登时凝结成冰块,硬邦邦的,咯得她生疼。
“也不对。”
“啊啊啊啊,烘干衣服的到底是哪个口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