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里。
古木参天,钟声悠远,香火缭绕。
黄瑶双手合十。
“佛祖,我已造成无法被宽恕的罪孽。”
“世人都这样吗。为什么我看到的,永远是一望无际的沼泽。”
“我挣扎过,抗争过。可是陷入沼泽的人,怎么会再爬起来。佛祖,我感觉好累。”
“都说佛爱众生。可不可以让我,变成天地里的一颗尘埃。随风消散。”
黄瑶望着佛像,像最虔诚的信徒。
大殿中,小僧闭眼手捻佛珠,喃喃自语。
“佛本无相。以众生相为其相,因众生生佛像心而有佛像。”
小僧的声音落在殿中,掷地有声。
高启强拜完起身,黄瑶跟在后面。路过小僧,小僧忽然睁眼,开口对黄瑶道:“施主,内心清和,方见本身。”
黄瑶有些茫然,但还是向小僧点头致意。
黄瑶离开了。枯叶掉落,小僧望着她离去背影低叹:“痴儿难救。”不知道叹黄瑶,还是叹他自己。
从寺院出来,高启强带着家人到山间一处餐馆。他似乎心情很好,说着什么:“我很喜欢这里。”跟妹妹和两个孩子侃侃而谈起来。黄瑶没有很听进去高启强在说什么,她还在想刚刚那个小僧的话。“内心清和,方见本身?”她想不出她内心被什么冗杂,却也想不出本身指的什么。
黄瑶乱七糟八地想着,耳朵里是高启强的声音在乱七八糟地说着,变故却在突然间发生了。
黄瑶回过神的时候,高晓晨就已经满身是血倒在她身边。高启强也满身是血,叫着黄瑶和高启兰打电话。高晓晨哆哆嗦嗦把自己的手机递给黄瑶,他艰难而奋力地说:“打电话!瑶瑶!”
黄瑶被吓得怔住,但手里的动作没有慢。她飞快接过高晓晨手里的手机,没有一点反应余地般地下意识按下一串号码就拨出去。
“喂?”电话那头接通。
“虎叔!你快来!有人要杀我爸!”黄瑶怕极了,颤抖的声音沾满惊恐。
唐小虎来不及多想,叫上弟兄开车赶到山上。他们很快到了,还好来得及,救护车很快到了,扯着乌拉的声音闪着灯把高晓晨和高启强送去了医院。唐小虎在救护车上远远地看一眼黄瑶,女孩被吓得发抖。不远处传来警笛声。这是第一次,唐小虎庆幸警察来了。他从来没觉得警笛声是那么令人安心过。
另一边,安欣接到高启兰的电话,也很快带着警察到了山上。安抚了黄瑶和高启兰,安欣也跟着她们到了医院。
众人坐在急诊室门口,高启强和高晓晨失血过多还没醒来。黄瑶坐在高启兰身边,面色惨白。唐小虎在另一边远远地站着。望而却步。
最终,他只是恶狠狠地盯了一眼今天跟高启强上山的手下。那手下自知理亏,低头不敢说话。
高启兰在安抚黄瑶,黄瑶缩在姑姑怀里,肩膀不停抖动。
安欣很想和黄瑶搭话。他问高启兰:“我能和瑶瑶单独聊两句吗?”
高启兰直接翻安欣白眼。她抚着黄瑶的肩膀,说:“瑶瑶都这样了,你觉得你能和瑶瑶单独聊两句吗?”
黄瑶还是在抖。她咬紧嘴唇,手指被她自己攥得发白。她突然开始啜泣,看起来神情恍惚一般,不停喃喃自语。高启兰抬手摸她额头,一手虚汗。
“小虎哥!抱她起来!”高启兰心说不对,招呼唐小虎过来抱起黄瑶,想把黄瑶带到精神科室。唐小虎心急如焚,一路跟在高启兰的后面。他看着不停抽搐的黄瑶,他心里不停地想,怎么那么轻啊。瑶瑶怎么那么轻啊。
黄瑶被确诊为ptsd。除了每周的心理治疗,医生建议黄瑶在家静养。
黄瑶于是住到她自己那套房子。她放缓了学业和实习的进程,偶尔和高启兰去医院给高晓晨送饭。
有时会碰见唐小虎。黄瑶便垂眼当没看到。唐小虎也不敢多望她。高启兰却不知内情,还对唐小虎道:“瑶瑶现在需要人的陪伴。她要是给你打电话,你多抽时间陪陪她。”唐小虎便低头应好。
他也许有在期待黄瑶的电话。
但黄瑶一次也没打过。
高启强没有被刺中要害,很快出院了。他开始集中精力对付蒋天。他跟唐小龙怀疑,当年是蒋天杀了陈书婷,现在又想杀他。
高启强对付蒋天,高晓晨住院,高启兰白天工作晚上照顾高晓晨,黄瑶在公寓静养。
日子好像正常而又不正常地继续着。
唐小虎总是会做到一个梦。他梦到黄瑶哭着给他打电话,他安抚她别慌,他一定会找到她。可是他翻遍每个角落,无论怎么找,他却总是找不见她。
然后大汗淋漓地,在悄然无声的夜里,猛然惊醒。
高启强对付蒋天的计划越来越周密,套住蒋天的网越来越紧。过山峰是蒋天的刀,被蒋天派出来跟高启强的人拼死抵抗。唐小虎和过山峰交过几次手,每一次都是虎口脱险,死里逃生。唐小虎不知道高启强对付蒋天有多少把握,冥冥中,他只觉得自己似乎最终会死在过山峰的手里。
就要尽头了吗。
尽头的另一端,会是什么样子呢。
唐小虎甚至有些隐隐的期待。对死亡的期待。
但他最终没死。
他接到黄瑶的电话。
电话那头没人说话,却传来低声,隐忍,而急促的啜泣。唐小虎一下慌了,他再也管不了高启强的什么狗屁要求,他心急如焚,对着电话那头轻声喊:“瑶瑶,我来了,我马上来。”
唐小虎赶到黄瑶公寓的时候,门没关。他轻轻一推就进去了。黄瑶缩在地上,使劲地扼住自己的啜泣,听上去反倒更像是痛苦的呜咽。
唐小虎小心翼翼地抱起黄瑶放到沙发上。唐小虎只觉得她太轻了,太瘦小了,好像轻轻一托就能把她托起来。
黄瑶在唐小虎怀中不停地抽搐抖动,她捂紧了嘴却还是从指缝中淌出呜咽声,泪水成串地往下掉。唐小虎不停轻抚她颤抖的背,低低地说:“瑶瑶,我在,我在。”
唐小虎的声音低沉,很能令人安心。
过了很久,黄瑶终于平复下来,头靠着唐小虎肩膀,额头被汗水浸湿,双眼无神发呆。
“饿不饿?给你做点吃的?”唐小虎问。黄瑶摇摇头。
“睡会?”唐小虎又问,黄瑶点头。
唐小虎于是把黄瑶打横抱起来,进了卧室放在床上,细心为她掖好被子,然后在黄瑶旁边安静坐着,看着她。黄瑶便也注视着唐小虎,唐小虎读不懂她眼神里的东西。像悲悯,像虔诚。像孤独,又像忧伤。
唐小虎想要站起身,指尖却突然被黄瑶拉住。他听见了黄瑶说话。黄瑶说,别走。
“别走。”
这是那通电话以后,他听见黄瑶说的第一句话。
不算电话的话,这其实是那天以后,他听见黄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巨大的悲伤忽然笼罩了唐小虎。十五年,黄瑶的十五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究竟什么样的日子能把人逼出这副模样,她好像坚强,好像易碎,好像蓬勃,好像孤独。
唐小虎不能想。唐小虎不敢想。
唐小虎回握住黄瑶的手。他说:“我不走。”
唐小虎于是躺到床上,他把黄瑶揽在自己怀里。月明星稀,两人相拥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