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叹道:“——你家妹子给我的,可是不真?”
柳怀月把最后一字收入眼底,倾身交还掌门,沉声道:“怀月明白了。不过还望掌门放心,怀月自有分寸。”
掌门看着他,如慈爱的长辈望着能干的后生,连连点头:“我素来是信你的。”
......
只一眨,掌门信任的面孔扭曲虚化,她来到一面纹饰精美的铜镜前,看到了神情怔愣的柳怀月。
这个素来温柔强大的男人,此时却面带苦涩、神情黯然。全身一套宽大臃肿的玉冠掌门服,厚重的衣摆流了一地,竟如乌泥沼泽般死气沉沉。
他似是许多天未曾梳洗。额上青丝凌乱,光洁的面孔粗黄暗沉,唯有那双温情脉脉的灰眸显出几分活气,于幽暗的冥室里隐隐闪动。
......
再一眨,耳边已是女人断断续续的悲泣,不远处,一个高大威严的长者负手而立,细细分辨,只觉那眼眸刚中带柔,纵使怒目而视,也带着几分难言的书卷气。
只听男人压抑着怒气,沉声道:“你素来行事圆滑,连我与你娘都不遑多让。可这次......怀月,我必须要提醒你——你真的办错了。”
女人泪眼朦胧地盯住身旁,盯住她最疼爱、最骄傲的大儿子,泣不成声道:“你若是同你表弟那样,玩玩......也就罢了,娘还不许你偷点闲乐么?可......怀月,你可知他心性未定,还是耽于享乐的年纪?你对他一往情深,可知他未来待你——能有几分?”
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再三提醒:“更何况......他还是魔族的人!”
男人冷哼一声,讽道:“枫娘,别说了——你还不知他的脾性?‘只问才情’......哼,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能给他结交上。”
他越说越来气,忍不住又想起一桩旧事,讥讽更甚:“以前他和火神那帮打交道,我本就不同意,你不信,还偏生鼓励。哼,你可知,那火神与水文......可是什么关系?”
女人抬起头来,一双美眸泪光隐隐:“可是......龙阳断袖之类?”
男人哼道:“可不是!”
他还不解气,又连踱几步,连珠炮似地数落:“定是在外乱逛久了,交了许多不三不四的朋友,连一颗正心也熏坏了!哼,以前和凌霞说亲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也没见怎么不情愿。现在呢?跟个魔族质子卿卿我我,连师命都不听了!”
“你可知如今的压力大得很?礼事部前几天才派人下来,说是劝不动你,反来劝我——我有什么法子?他们有所不知,我在你心中,竟还排不上个认识几年的野猴子!”
柳怀月终于吭声,低低道:“父亲在孩儿心里,自然是重要的。只是魔二少主绝非寻常男子,孩儿与他的情谊,绝非龙阳断袖这般简单,而是心心相印的手足之交。”
柳父盯着他,冷冷嗤笑一声:“好罢,心心相印。那我问你,世和与你,算不算心心相印?”
柳怀月低头望地,只道:“自是血浓于水。”
柳父瞅了他片刻,又问:“那谷老先生呢?算不算情深意重?”
柳怀月眼睫一颤,沉重道:“恩师昔日关怀,没齿难忘。”
柳父盯着半跪的儿子,深深一叹。
终是语重心长,意味深远道:“......柳怀月,你是个有家的男人。”
男人听了,浑身一僵,竟如霎时被抽空力气般,硬挺的背脊弯了一半。
阮青山心道:春先生......终究是选了回家。
柳父见状,并未停嘴,仍是道:“谷老先生待你,真如亲儿子一般,连我这个真正的父亲,也不遑多让。如今他溘然长逝,只留谷青生一个孙子,你作为他最牵挂的徒弟,作为小谷最亲近的师兄、亲人......如何行事,应当知晓。”
柳怀月抿嘴不语,静默良久,才沉沉点头。
枫娘见状,心下不忍,却截住丈夫话头,只是攀着儿子的肩,感受那结实的厚度。
“世和是你亲儿。谁是外人,谁是值得信赖的家人,我想,以你的见识,能够分清。”柳父说得很慢,仿佛要把今日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刻入爱子心中,“老掌门病逝,你便是柳云派的顶梁柱,莫因儿女情长,断送仙门繁荣。”
柳怀月凝神听着,高大坚实的身躯定成了一只肃穆的雕像。枫娘见他这般模样,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潸然落下,摸着儿子侧脸,哽咽道:“月儿,月儿你说句话啊月儿......”
柳怀月握住母亲的手,凝固的目光染上一抹温度,安慰道:“母亲,我没事。”
又抬起头,对居高临下的父亲道:“怀月知晓了......请父亲放心,三月后,妃玉仙子会踏上姻缘门,小谷会搬入月居。只是世和......他实在难堪大任,孩儿将他送去翰林书院,实属无奈之举。”
柳父点点头,又不满地挑剔道:“那你也该告知一声,免得让人误会——你待人这番殊异,不知道,还以为那魔二少主才是你亲儿子。”
柳怀月缓缓抬眼,直视父亲苍老的面容,坚定道:“——可是,孩儿有一个条件。”
柳父挑眉,哼道:“这本就是你应该做的。”又摆摆手,问:“说罢。”
柳怀月诚恳地望着父亲,一字一顿:“恳请父亲,能够在长老面前周旋一二,放楼二少主一条生路。”
“胡闹!”柳父愤怒地一拍桌板,低呵道,“魔族已经赶往地萝窟——你这般要求,无异于放虎归山!”
柳怀月并无激动,淡道:“既要断他周身灵脉,想来,也再无威胁——又何必赶尽杀绝?”
柳父怒叫道:“你今日慈悲为怀,放他一马,明日他一身奇毒,定要取你狗命!”
“他不会的。”柳怀月坚定道,“父亲......怀月,只有这一个请求了。”
他素来坚毅独立,很少求人。是以柳父难得被他恳求一次,还未深思,就差点脱口应下。
幸亏理智回旋,悬崖勒马,才堪堪收口,矜持道:“......好罢。只是,倘若他今后找上门来,你可别怪我未曾提醒。”
柳怀月只道:“父亲教诲,怀月谨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