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娜:“那就一起。”
披上外套,三人匆匆出屋。
出事的小孩叫雀,今年四岁,家住下坡左数第三栋。往常只与外婆相依为命,大半夜家里倒是熙熙攘攘塞进好一批人。
进了屋,房梁低矮压抑,屋内弥漫一股凝滞、陈腐的气味。人人握着蜡烛,个个佝偻肩背,乍一看去,颗颗头颅浸泡在虚幻重叠的光影中,像游魂般一样全部围在床边。
他们似乎在争论什么。
陈安娜小时候也在村里住过一阵,尽管记忆并不清晰,但对家乡的语言还算熟悉。
拼拼凑凑听了一部分,很快明白过来,这一屋子人居然是在犹豫该如何处置这个犯了忌讳、私自过桥的晦气小孩。
该用冷毛巾擦擦身子了事,还是深夜打搅村长,劳她亲自过来瞅一眼再做盘算?
老人们意见不一,迟迟做不出决断。
陈安娜偏头问羌:“村长会看诊?”
摇头。
“村里没医生?”
摇头。
接连两问得到否定的答案,仅出于‘任何一个正常人,在不危害个人利益的前提下,都不至于见死不救’的原则。她说:“我包里有退烧药,你跟他们说一声,先烧开水,吃了药,等雨小立刻带小孩下山找诊所。”
羌没反应。
以为他没听懂,陈安娜换方言重复第二遍,方才得到回复:“雀不能下山。”
“他在发烧。”
“下山救不了他。”
“不下山未必撑得过今晚。就算撑过去,也大概率留下后遗症,影响终身。”
“……那也不能下山。”
羌扭过头,直视女人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除了我,这里谁都不得下山!”
“原因?”
“没有那种东西。”他面色坚毅,口齿清晰地咬出四个字:“这是规矩。”
啧。
看在当事人生命垂危的份上,陈安娜退一步:“那就吃颗退烧药,行了么?”
为防意外,上山前她备了不少常用药。
本以为生病吃药是古往今来所有人类共有的常识,谁成想,她终究低估了这个村庄的落后程度,以至于一粒退烧药的出现都能引起应激。
听完羌的转述,雀的外婆非但没有急着烧水,反而像是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妄语,咔哒咔哒咬着前牙,张嘴就是一句:
“祸害。”
她恨恨道,满眼惊惧。
人们为此展开愈发激烈地争议,乃至像精神错乱的疯子似的叽叽咕咕乱叫起来。
一张张嘴皮开开合合,速度飞快,突然不约而同地斥责陈安娜才是一切的源头!
引来祸端的罪魁祸首!
“外人……坏规矩……赎罪!”
“赎罪……血!”
“血!羌!快!……拿她们的血!”
眼看众人情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涨,陈安娜升起戒心:“她们想干什么?”
羌没回答。
因为他也加入了讨论,看似与老人们持反对意见,喉咙里不断发出低沉的呵斥。
一时间,争辩声、反驳声、啜泣声、咳嗽声,包括屋外寒冬大风狂乱的怒吼声、窗户震动声、上下左右各个方位的木板嘎吱嘎吱摇摆声汇聚一堂,宛如洪流席卷而来。
……好像在哪里看过这种台词: 愤怒是可怕的情感,很容易让人抛开文明,失去理智。
姜青妤双臂交错,偏头倚在门边。
她看着墙上的影子,轮廓模糊,线条凌乱,虚虚实实的黑色图块,如果以夹在中间的羌作分割,多像两头退化的兽啊。
一头兽是大的,恨的,怕的;
一只小的。
周围响起无声的战鼓,它们在鼓声中膨胀、推搡,犹如熊熊燃烧的业火般狰狞变幻。
大兽一个跃起重重扑倒猎物,条条胳膊自黑暗中伸出,拉拽衣物,找准脖颈。
小兽不甘示弱,奋力地叫着,掰着,挣扎着想要除掉牢牢扼于命门上的桎梏。
“停!停!”
两兽间的裁判——姑且当他是裁判好了——拔高声调大吼:“都给我停手!”
无济于事。
两兽依然拼了命地互斗,互扑,互相不留情面地往死里抓挠撕咬对方。直至紧闭的木门再次被推开,一阵寒风灌入脖颈,一道噔、噔、噔、拖沓的敲击声穿进耳膜。
一切戛然而止。
村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