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银很是疑惑,却又有些嗫嚅,“这怎么是最像您的故事呢?您......一个人居住,而且也有兄弟”
金只是侧眼看他,并不言一语,像一个死去的雕塑般,陷入沉寂。
半晌,在无边的月色中,她才动了下身子。
“那的确很像”,她顿了下,淡淡的笑意好似溢了出来,“我以前只想当个作家--因为我不适合在任何地方生存。可惜我没有那种能力和资本,所以只是碌碌而为地生存着......但我向来是不甘平凡的,在挣扎了很久之后,我决定自杀”
一片月光移照到了她的一片衣袍,她只是动了动,沉到了黑暗的位置里。
“自杀前,我决定对自己好点,所以我从我们那个村子里出来......嗯,我们村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毕竟我十多岁就出来了。当时我是想死在海里的,所以跋涉向海边的悬崖,只等着某一个日落的降临,然后坠落......我在那尽头遇到了一个男人,他说如果我愿意当他的情妇的话,那就可以不用被冰冷的海水包围了--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但就只是,我觉得既然我已经饱受这世界的脏污打算离去了,也不介意再脏一点--所以我应了下来,只是却没能离开,直到现在......”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没了声音,只是寂然。微风撩过的影纱,光影投在了她那纤瘦的手臂上,如同死物。
银也只是低头,沉默。
他能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做。
心中的悲伤流过,太阳穴的涨涩,让人难以呼吸,一滴眼泪不禁掉了下来,撞碎了时光。
“我没得选的东西太多了”,她的声音只是缓慢,异常的缓慢,“所以我喜欢把最喜欢的放在后面--,也喜欢把现实的弄完以后再去幻想--那的确更加美好”
“嗯?”,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有些茫然,疑惑地看着她。
金的眉微微挑了起来,眉目含笑,“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把《牧江奈生休》放在后面讲的原因”
某些事情似乎发展得越来越奇怪,也越来越悲伤了。
银只是坐在被窝里,捂紧了被子也驱不走那刺骨的寒冷。
而金依旧坐在窗口的月华之下,从远处冰封万里的霜寒似乎对她失去了作用,她也只是一如既往地深沉。只不过她的深沉现在看来,或许只是颓然而已,但她很好的掩饰了那一点,所以才看起来不至于那么荒唐。
她闭上了眼睛,好像还沉浸在诉说的故事当中,只有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
银只是喉咙干涩,有些头昏脑胀。
这一个月来,他从最开始的稚嫩懵懂,渐渐触及到这个世界上黑暗边缘的角落了--而且那似乎还只是最冰山一角的躯壳。从遥远村庄到城堡深处的坠落,区别好像只是孤独了些,但他明白,真正改变了的,是他原有的世界--而他就像做了一场稀奇古怪的梦,只要回家之后睡个几天几夜就可以忘却、模糊的经历......
但现在,可是现在呢,现在的他就在这个他即将会遗忘的世界里,真切地活着。
银紧了紧手中攥着的床单,“,这些故事......您可以也说给别人听,就不会......这么孤独了”
他尽力用他那被迫成熟的机智,来安慰床边那个满是悲伤的女人,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孤独”刺痛了她,她的眼睛陡然锐利地睁开,却在一瞬间又恢复沉寂。
“嗯,你该休息了,晚安!”
她说着,直直地起身,转身走了出去。
只是在转角的位置,她堪堪地扶住了墙垣,心中只有一个绝望--不行,她怕她认真思考的话,她会忍不住哭泣。
还能怎么样呢?
“这或许是我给你讲的最后一个故事了”,金抬眸,看着银。
“为什么?”,心里莫名一动,银突然有些惶恐--即使他应该很想回家才是。
“没有为什么”,金顿了一下,“就只是,嗯,我要回湖边小筑了,所以......管家会好好照顾你的--请原谅我没有好好地陪伴你,但我相信,没有我在的话,你会更自在点”
她微微露出了个笑容,只是真诚,而且是能够感到真心的那种。
银理应感到高兴的--因为一旦那样的话,那么他就暂时变成了这个城堡的“小主人”,想要带什么回去、吩咐什么自然是很方便自如的,但他却失落了起来。
如水般的月色照映在他们的身上,他突然清醒的意识到,很有可能,他这一辈子就会再也见不到她了。
就像他现在明白,为什么没有失踪,但她却说他们失踪的原因--因为有些人真的消失了,只是躯体的埋葬却在久远久远的以后,而那个可怜身体里现在有的,也只是不得不进驻、占据的可怜灵魂罢了。
但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没办法阻止,“那您什么时候走呢?”--至少让他有个准备!
“明天”,金简短地答道。
心脏似“咚”地一声,受到了震荡,他的太阳穴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然后在那头疼欲裂间,他似乎听见她徐徐而来的远音。
“所以,这是今晚的最后一个故事了”
今夜,她又来了。
和往常一样,她还是在靠近床头位置的高大椅子上坐着,说完了今夜份的故事,似乎再无他话,也就只能说一句晚安后告别了。
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想问,“他......”--只可惜,即使只有一句,他问得都很小心,就怕惹她不高兴。
而耶果真,她只是冷冷地说一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后,就起身离去了。
遭到冷落而百无聊赖地他,只好坐在她常坐的位置上发呆,直到一次不经意地,他才蓦然发现,原来那电话,竟是木头做的!
而也是后来的观察中,他才好像发现,或许那个人好像,的确是有什么问题的。
因为在她死后,他继承的她的日记来看,她也的确困顿:
我不适合和任何人共存。
我从前迫不及待想成为一个普通人,不想被我的敏感过多折磨,可当我真正成为一个普通人,我又不甘于这样的平凡--我被逼迫下跪求饶,我杀了那个人,夺回了我的尊严,也变成了一个掠夺别人的人--虽然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但很可惜,那时候我依然下跪求饶了......看,我就是这么懦弱又爱幻想,也正因为此,我才会一步步厌恶人,更厌恶我自己的--因为我没办法处理那恶,更没办法握着那善。
只能宣告投降了。
“这个故事的名字呢?”,听得痴了的银不禁问,还有些回复不过来。
“《漫漫茫野》”,她说。
然后她顿了一下,继续道,“这是我送你的--记住,无论生活再多困难,活下去,把心割走也要活着......因为活着,你就赢了,也就没什么失败的了”,最后一句,她说得极其缓慢,似乎把全部的心血都注入其中。
而话音一落,她的身影就极其鬼魅迅速地起身,离开了他的视线--离开了他的世界......只剩一句虚不可闻的“晚安”萦绕在耳,滴滴答答,淋漓成雨。
窗外的青枝被被风刮得呼呼直响,伴着某种仿若隔世模糊的心痛,银沉沉入眠。
在梦境里的时空,如换洗般旋移,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思念也总是跑得很远。
三个月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就在银做好准备要回家的时候,却传来了父母逝世的消息--那简直让人难以相信。
但那似乎更令金为难--因为她似乎根本不想养他,虽然后来还是抚养了--银曾埋怨过她的狠心绝情,但那点子可耻的想法在她死后,被他父母的那句“儿啊,她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了吧?”--给完全粉碎!
难怪她总是用那种眼光看着自己,银不禁想,她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吧?他爸妈的打算,说不定甚至以为连自己也是知情的......真让人恶心。
他得到了所有人都想得到的,却只能看着她冰冷地躺在那里......泪如雨下。
“醒醒,儿子!”
一阵巨大的摇晃把银晃醒,银只是觉得莫名其妙,“爸爸,怎么.......”,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为什么他会在自己的家里?
“愣着干什么?”,他的老父亲粗犷地说,“你忘了今天我们要送你到你姑姑那去了?还不快点!”
银没有时间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只得被拎着脖子后面的衣领,跌跌撞撞地坐到了送稻草的牛车上。
“去那好好待,别惹她生气”,因为农忙,他父亲草草地说了句--事实上该说的,昨晚早就已经说清楚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银连忙握住他要撒开的大手,“爸爸,姑姑是做什么的?”
或许是看出了银的惶恐,他也勉强多了一点耐心,“写书的吧!不知道哪里的好运气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然后就得上了那种传说中不会笑会自杀的毛病,写着没什么人看的档案,署名什么青山......听说现在还在写呢!”
他说着,只是有些不耐起来了,把手抽了回来,然后他睨了一眼银后走开,“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而只是坐在牛车上小小角落里的银,在朝霞辉映的恍惚间,不禁突然想起梦中那在风吹书房角落后再次掀起的字条--“那个魔鬼,他只给了我一点才华,却要将我幸福生活的能力夺取......”
诚然,那果真是预言的梦境罢!银不禁这样想,因为果真和梦境一样,他看见了那被风吹起的字条,她也每个晚上也都给自己讲故事——只不过一些细节得以真实化了些—。
因为她想让他单独住一栋,他不肯说怕的时候,她就说会每晚过来讲故事给他听,然后他就答应了……
“这是第一个故事”,不同于梦境中的金,她却异常的温和、疏离,只有真心一如既往,“你想听什么?”,她抬头问。
“奉献的故事”,如果那梦境是真的,那么他想改变最后的结局——只是那前提,得先是他能确定那个梦境。
她明显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呃,你……”,她的唇动了下,但还是紧紧地抿住了,然后低头应了声好。
“这个故事的名字是什么呢?”,银不禁皱起眉头,为这第一夜听到的故事和他“曾经”听到的故事出入甚大而感到不安。
“路遇奇缘”,她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抚了下他的额头,“你睡吧!”,带着一丝柔和,但却似乎只是随意的触碰而已,并不代表任何意义--那让他欣喜于这唯一触碰的激动都退却了许多。
“晚安”,她最后说了句--这也似乎是他听过的,她对自己说过最多的话了。
他有很多疑惑,因为这不一样的故事,不也代表着那梦境也不一样吗?可要是只是故事不一样,结局却还不变的话,那他又该怎么办?难道要和她说吗?他最后会得到她的所有财产,而她却悲惨死去的事?
但还没等他想出什么来,他的脑袋似乎就已经被她的话语催眠了,然后沉睡。
不得不说,即使故事完全都不一样,但第二个故事--《洗心革面》,也还是隐含了嫉妒的,这倒让银不知所措了,因为这似是非是的暗合,令他不晓得该不该做出改变......是以听完第二夜故事的他,终还是没做出任何改变,只还是夜里和她相遇。
银又是从一片柔软的虚无中醒来,回忆着昨夜的起伏,半晌无果,只得堪堪地爬了起来,到楼下去。
只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在楼下看到了和某人通电话的金。
“嗯,给我那个好了,不要给我这个”
“呵呵,因为它有两个啊”,金垂着的另一只手随意地拨弄着高脚吊兰桌角垂下的流苏,“两个的话我可以和爱人一起分”
“你?我当然有啊”,她好笑了一声,“我和我自己结婚了.......呵呵!我开玩笑的,你觉得呢,可以吗?”
说话间,金只是随意往后看了一眼。
不知为何,银突然惶恐了起来,在她目光所及之前,就提前隐藏好了神形,只不敢出声--那个人肯定是她的情人,也是这座城堡的真正主人。
然后他蓦地想起,好像也是,在梦境中,她说了自己是走投无路--好像也不是这样地,当了这座城堡主人的情妇......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部《套中套》挺好看的吧?”,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看着女人把书放回书架,诚挚地建议,“我还有别的,你要看吗?”
女人皱眉了,“你花了五千块钱包我,就是为了让我来这里看书?”
“那倒不是”,男人的眉目瞬间冷峻了许多,但也还算柔和。
“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就可以了”,他坐在黑暗里,笑容绚烂若花,“杀死我......”
“为什么?”,女人吓了一跳。
“为什么?呵!”,他嗤笑了一声,“因为那个女人,那个书中的女人就是我的情人。她最终,还是杀了她自己......那么傻,她根本不知道我只有她一个女人.....而他们都防着我去找她”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她?”
“她这个人,不认为她有可以得到好的,她只知道她穷其一生也得不到想要的,所以……她,她只有痛苦羞耻才能坦然接受。她只有从梦幻一步步走向现实,从初生一步步走向死亡,在欢愉中一点点挣扎,在苦痛中一点点的腐烂......才会觉得舒服--不过没关系,她看不起她自己,我也看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