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偏偏就换了,如同一个失去了最心爱玩具的小孩,哀痛之极,固执到愿意献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换回自己的重新拥有。
将梁鸿生复活的那一年,抛弃了自己长寿能力的庄梦蝶,时年五十五岁。
我站在远处看着庄梦蝶欣喜若狂地抱紧了重新恢复了呼吸的梁鸿生,在他死去后的第三十年,眼角弯出细细的皱纹。
庄梦蝶老了。
我不会嫌弃人类的年轻或衰老,人呢?
这个问题刚从我心中问出时,我看到二十一岁的梁鸿生在短暂的茫然中往后退开了一些,然后看着庄梦蝶,道:请问您是谁,阿姨?
庄梦蝶曾说,她有本很喜欢看的书,说的是女主角二十多岁结婚,却突然穿越到了四十年后,彼时她新婚的丈夫已经六十多岁。
庄梦蝶说她觉得这故事真是浪漫,即便隔了四十年,即便男人已经比女人大了四十岁,他们之间的爱情始终未变,甚至白头终老。
我听完大笑起来。
小说而已,现实里男女相差四十岁是怎样一种差距,这样的差距中能拥有爱情并保持爱情的又能有几个?
我知道有那么一对,但从头至尾我不认为那叫爱情,况且那还是男大于女。若女大于男那么多岁呢?试想想,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有一天醒来突然见到自己新婚貌美的妻子变成了六七十岁的样子,会是什么反应?
无需多猜,我可无比确凿给出一个定论,那男人必定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仓皇逃走了。或者冷静有风度些的,寻个礼貌借口,离开,避开。
爱?你见过几个风华正茂的男人会真心实意地对一个满脸皱纹的白发老太太产生爱情?
庄梦蝶说我过于现实,又说妖怪从未有过爱情,所以不懂爱情的神奇。
我说那是人之常性。
沉浸在失而复得喜悦里的庄梦蝶没有理会,就如她当初从不理会我对她扑入爱情时的劝阻。
她小心翼翼地安抚着梁鸿生的情绪,小心翼翼地陪伴着他做康复理疗,再在他看似已经情绪稳定了很久,彼此也熟悉了很久之后,将他们的过去一点一点地告诉了他。
独独隐瞒了复活他的手段,只让他以为自己是从一短漫长的昏迷中醒来。
他听后痛哭起来。
庄梦蝶以为是他记起了一切,以为当年那个对她紧紧追逐,不离不弃的阳光少年终于又回来了。
可就在第二天,梁鸿生不告而别。
庄梦蝶找了他很久。
找到他时她却只停留在相隔他一条马路的地方。
一条马路之隔,那是梁鸿生曾经的家,他身旁是他白发苍苍一脸激动到不知所措的父母。
他又回去了。
那个属于他的,繁华的,高高在上的,曾经他与她都试图为之逃离的地方。
现在他回到了那里,同他父母紧拥在一起,不知是否有那么一刻他有看到她。
庄梦蝶安静站着,等待着,直等到他们相携离开,梁鸿生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她身上分毫。
那双曾经如磁石般牢牢吸附在她身上,似乎永远都不舍得移开的目光。
就是那么分开了,没有一句话道别,她本以为梁鸿生会对她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
她对我说,曾经她为这一天设想过颇多,但那天她照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竟不知梁鸿生和她之间还能说些什么。
终归和小说里是完全不一样的。
2023年一月,新年的爆竹声里,梁鸿生挽着他新订婚的妻子,在一群人的道贺声里走进了本地最高档的会所。
年轻的脸庞一如既往的英俊和欢喜,同当年在青城山惊鸿一瞥时一样。
那时候的庄梦蝶是多么的年轻呢。
与他此时怀中那个幸福得脸微微泛红的新娘一样,年轻,美丽,如不染尘埃的谪仙。
同一时间,庄梦蝶从她与梁鸿生的住处一跃而下。
跳下前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她不怪梁鸿生。
就连她自己也忍受不了自己日益增多的皱纹,日渐下垂的脸颊,她怎能奢求一个才过二十的男人会不在乎,会重新爱上这样一个她。
故事终究是故事。
曾经无限美好的想象,她用了现实最凌厉的刀,让自己认清了这个现实。
那天我就在离她住处十米开外的地方。
她嘭的一声落地,我与她长达百年的交往一瞬终结。
我没来得及跟她说,妖怪不在乎。
不在乎她日益增多的皱纹,日渐下垂的脸颊。
妖怪只想要漫长生命里一个陪伴。
而已。
从此青城山没了那个总是叫我黄花花的女人。
时光匆匆,我在时光中从这个地方跑到那个地方,从那个生命接触到另一个生命。
活得更久意味着面对的失去更多。
譬如庄梦蝶,譬如那只我在旅途中曾碰到过的黄鼠狼。
它和我一样有着金黄色的毛,它和我一样长命,它和我一样尾巴断了一截,更糟一点的是,它的腿断了一条,治不好的那种。
刚遇到它时我本以为漫长的生命里我又多得了一个伴,但后来它也走了。
最后一次看到它时,它瘸着腿说要去救一个人。
我说人有什么好救的,种族不同,你该看着他们自身自灭,就如同他们对待我们。
它想了想,还是走了,去到那个被煞气笼罩的地方。
我不敢去。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它。
又是一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傻瓜,我能指望啥。
旅途又寂寞了,寂寞到有时候我忍不住想,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不那么在乎长生吧。
等到我彻底厌倦活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