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赵珫再次假惺惺地说些安慰的话,赵璟琰已经一脸疲乏地起身告辞,“臣前些日子病了,不胜酒力,容臣先行告辞。”
被皇兄和臣子连番婉拒,赵珫神色不变,依然笑得温和,他很好说话地允了赵璟琰的离席:“皇兄先去歇息吧,身体重要。”
秀秀作为贴身侍女,自然一同跟着出了宴会厅。
刚出宴会厅没多久,秀秀便被赵璟琰支使回了临渊阁,他谁也没带,一人走入了深深的夜色中。
今夜无星也无月,湖心亭凉风习习,四下一片漆黑。
赵璟琰绕到这里时,肩上全是凉意,一顶灯笼已在等候。
“安王殿下,自京城一别,八年未见了。”秦太傅一声喟叹,看着夜色中高大挺拔的年轻人,眼睛里是欣慰之色。
“殿下长大了,臣还记得当年你拿着书卷殷殷问臣的样子。”
秦太傅名秦呈,他乃是三朝重臣,秦家人才辈出,根深树大,自秦呈之父起,便是开国皇帝的肱骨重臣。
秦呈本人是赵璟琰皇祖父钦点的状元,辅佐先皇登基,如今又是赵珫的太子太傅兼户部尚书。在朝中的威望,不比丞相低。
他年纪五十又八,已经满头银丝,看向赵璟琰时,眼神中的慈爱与安王太妃相似,那是一种长辈看疼爱的小辈的眼神。
秦太傅,曾经也是赵璟琰的太傅。
那时,赵璟琰还不是流放到南方的闲散王爷,他位于京城权力的中心,离太子之位不过一步之遥。
赵璟琰看向他的目光,却是一片冷然,“秦太傅千辛万苦约本王来,不是为了叙旧吧?”
“殿下,皇帝刚才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已为芸儿相看,最迟下个月便会有消息了。”秦太傅语气小心翼翼的。
赵璟琰并不领情,他疏离道:“与本王何干?秦太傅若无其他事,本王就先走一步了,房中还有人等。”
见他要走,秦太傅有些急了,下意识地伸手一拦:“那个姑娘,当个通房也就罢了,正妻还需娶个正经的大家闺秀才是……”
“秦太傅,”赵璟琰偏头看他,目光比夜晚的湖水还要寒凉,他阴森森地问道:“你以什么身份来管教本王?”
秦太傅哑然,伸出的手僵直住了。
赵璟琰侧身绕开了秦太傅的手,一片衣袍都未挨上,避之不及一般。
“八年前离京时,本王对秦太傅说的话,太傅可能忘了。本王再说最后一遍,本王这辈子老死江宁,绝不会踏入京城半步,绝不会染指那个位子。”
看着秦太傅的脸一点点灰暗下去,赵璟琰补充上最后一句:“也绝不会娶任何贵女当安王妃。”
说完,赵璟琰背手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秦太傅低低说道:“……就算皇上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废人吗?”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也只是让赵璟琰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他漠然道:“与我何干?”
他抬步离开了这里,将身形突然佝偻的秦太傅远远甩在身后。
就算赵珫可能会生不出孩子,先帝病重时依然选择传位于他。也是,谁会选一个可能压根就不是自己血脉的儿子继位?
就算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在摆在眼前的确凿证据面前,漫长的二十年前的任何记录,都变得别有用心。
赵璟琰走在安王府幽静的小路上,久违地想起八年前,京城的那场大雪。
最受宠爱的六皇子、最富盛名的少年将军,都已经埋在了那场无休无止的大雪里。
他只记得自己领兵回京,却在城外被扣押,下狱一个月,出来时,怯懦文弱的七皇弟登基了,一纸文书砸到他头上。
“——封六皇子赵璟琰为安亲王,封地江宁府,令即刻离京,无诏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先帝震怒于齐妃和秦尚书的私情,然秦家势大,新朝不能没有秦呈。先帝和秦呈最终达成了和解,秦呈扶赵珫上位,赵璟琰远离京城,到江宁府做个无权无势的王爷。
赵璟琰离京五年,太久了,久到他们还以为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久到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当年十九岁的赵璟琰,仅仅用了五年,就打碎了匈奴联盟,逐一击破俘虏了各个部族首领。
他以血肉作箭,疯狂成长,他在边境的势力,说一句只知骠骑将军不知皇帝,毫不为过。
那几年,京城因宫妃和权臣的私情而暗流涌动。赵璟琰虽人在边关,对京城动向并非一无所知。
他心思深沉,很多战报都按下不表。
后来被迫离京,他也并非没有势力抗旨。
赵璟琰捻着玉扳指,望着临渊阁亮起的烛灯,灯下一道倩影正拿着一卷书,不时翻过一页,安静美好,暖黄的剪影轻轻拂去夜里的寒意。
隔着重叠的树丛,他在幽暗的角落,窥视近在咫尺的温香软玉。
他幽幽轻叹,权力是养人的毒药,京城的气息太浊了,从前不如边境,现在,他可能舍不得江宁的一方暖香了。
想起那个蠢材弟弟赵珫,和才到江宁就按捺不住的秦太傅,赵璟琰的眼神暗下来,黑瞳狠厉阴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