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墟这么大,缚灵阵能长久困住它们吗?”阿俏问。
“收入阵后带回清玉,”徐薇道,“往生河才是它们的去处。”
阿俏点头,作恍然状。
心中想的却是,如此坦然地承认清玉秘境下便是往生河,真不拿她当外人。
要结阵,须得寻阵眼。
徐薇折身前往林深处,阿俏好奇地跟在后头,想看看原著里的千古术修第一人寻找阵眼会是什么场景,莫不是跟清晨找笋似的,抬爪子在地上一阵乱刨,既努力又辛酸。
脑补期间,二人渐入黑林深处,近乎漆黑的繁茂冠叶在头顶攒挤,密不透一丝月光。阿俏正觉得阴森,前头缓缓飘来一只发光灵蝶,绕着她悠悠打转,身丈内当即七分明亮。
徐薇的身影已入黑暗,灵蝶为她引路,阿俏仰头瞧着它,无声叹气。
仙长撩人不分场合,真是要命了。
——仙长显然无意撩人,怪她自作多情,天生爱多想。
阿俏原地一顿自我谴责。
这时,忽然听得前方传来一声异声。其声势极其深沉,若要描述,像万千剑器瞬然化作红水,流声复杂、丝毫不明晰,却能听出其中暗涌的滚热和杀势。
深处不见光,阿俏拔腿想过去看看,脚下轰然一震,直震得她拧身,待站稳低头,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身下浮出密密麻麻的血色阵纹,层层翻涌扑朔,及过处草木的灵气被抽干快速枯萎,用脚尖一点,化作扬扬齑粉,随浪而去。
这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林间树木犹如大厦倾倒,尽作尘埃。阿俏站在阵中,眼看着漫天的枯木与尘粉从她身侧掠过,席卷在红黑的阵光间。
猎猎灵风将她的衣袖和头发风吹得飞扬,但灵蝶稳稳停落在肩上,自始至终未有移动。
对灵蝶说话,正主是能听见的。阿俏扭头看它,好半天木然呓语,道:“牛大发了。”
这动静,必然不是挖笋,便是九州巨笋也经不起这般造弄。
草木已去,阵法暴露出全貌。这是个近乎覆盖住全部视野的巨大法阵,由法阵中心处攀爬出的一道道的暗红灵纹在地表纵横交错,密纹间藏有若隐若现的赤金色字咒,每一句都出自徐薇之口。
他立于阵中,双目微阖,两掌结印,口中落语,字字重若千斤,嵌入攀窜的灵纹当中,朝远处奔袭而去。
这过程持续时间极短,等阿俏意识到自己该避一避,灵纹与字咒已全数沉入地下毫无踪迹。
须臾,风也止了,整个法阵消失在眼皮子底下,若不是周围还留有草木被扫荡的痕迹,一切都像是场幻觉。
阿俏口干,徐薇面色温和地走来,她觉得不太真实,“阵成了?”
徐薇颔首。
她失语了。
好半天,灵蝶从她肩上飞起来,化作一道灵光没入徐薇手中。阿俏对着他的手背看了一阵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道:“走吧。”
一回生,二回熟,再去往阴瘴之地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远远看见那团熟悉的阴雾,阿俏拿出引母灯,做足准备,如临大敌。
徐薇:“若怕黑,可拉着我的衣袖。”
她摆手道不是,有引母灯在手,黑不到哪里去。只是怕里头有危险,不能调用灵力,得时刻打足精神才行。
徐薇没拆穿她,两人并肩踏入黑暗中。
眼前依旧是不见五指的黑,等眼睛适应过来,便能捕捉到引母灯微弱的光芒。脚下土地湿软,踩下去陷入半指深,阿俏小心翼翼地将灯提到身前一臂处,免得不慎摔倒。
徐薇走在她身侧,道:“先前搜魂,我并非有意瞒你。”
她一愣,思索片刻明白了,这是觉得她怕黑,故意没话找话呢。
天地良心,她虽然怕黑,倒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手里还拎着灯,又不全瞎。
“我知道,”她顺着他的话接,“仙长想让我自行思考,锻炼我的心智。”
显然,她想多了。
徐薇卡了一下,语气微妙,“搜魂是大禁之术,窥天者受天道压制,不可泄机。”
即便他想说,也没法说出口。
阿俏大悟,难怪搜魂之后他只说了一句宣融并非九州人,她还以为是他施术后心绪有变,不乐意说话,“那仙长解禁了吗?”
他点头。
“那便好,”阿俏松了口气,悄悄看了他一眼,目光触及那灼目的红衣,便感到遭火烫了一样,连忙移开视线,直视前方,正直道,“宣融为何要在鬼肆举办阴婚?”
“生丧嫁娶是为人情,死灵生前含冤或恨,鬼事能助辅鬼气炼化,一切皆为修行。”
“……修行成圣,真有这么大的魔力?”
徐薇:“人心如此。”
一句人心,道尽了九州千百年来的福祸幸难。说到底,所谓正邪的不同之处,只在于一个掠夺他人性命,另一个掠夺的是天地之气。正派之反抗,造就了鸿野大战、正邪之战;天地之反抗,则造就了九州崩坏与诸天罚惩。
阿俏唏嘘,却不想多做深想。
一切都是书中设定,真纠结进去才是一等一的荒唐。她只知道,好人不该以悲剧收场,天道若规定了好人必须牺牲,那天道就是个狗屁——她一个书外人,骂起书中的老天爷,可谓是毫不畏惧、酣畅淋漓。
徐薇轻点了她一下,“阿俏。”
她回神,“怎么?”
他道:“你入定了。”
又入定?阿俏微愣,一凝神,果然感到灵府有异。那感觉很奇怪,说不出的充盈,仔细琢磨便能捕捉到丝丝灵蕴,她想了半天,眼睛一亮,试探道:“仙长,我好像要突破了?”
徐薇:“山墟内顿悟,古今第一人。”
阿俏:“这里灵气充裕,难怪宣融要往里头钻。”
山墟和须臾境有相似之处,都是实境,而非幻境,且灵气充裕,若在其中修行,事倍功半。但山墟内鬼气缭绕不能久待,即便顿悟也不是什么好事。她隐约头疼,“想要突破,出去得闭关,恐怕会耽误行程。”
“可入须臾境……”
阿俏想也不想,立马回绝,“还是等去中州之后吧,突破不在这一时。”
她不愿做那攀附的菟丝子,靠吸血寄生而活。之前为治离魂症也就罢了,金丹突破,闭关短则半年,长则十年不定,更何况还要应承雷劫,在须臾境中一切都将转承到徐薇身上,为数不多的良心不允许她这般厚脸皮。
见她拒绝果断,徐薇并未强求,只说随她心意,不过既有天赋,切忌荒废。
阿俏感到一丝微妙的压力,她这现代人的身体,穿书一遭莫名其妙有了灵府,又莫名落了个“天赋异禀”,怪诡异的。
“我脑袋笨,不是修行的好料子,兴许闭关十几年都不能突破,仙长还是别对我寄予厚望……”
徐薇停下,看着她,轻声道:“可你不是说要帮我吗?”
阿俏只觉眼前一晃,再多的顾虑和不确定都化作云烟,被一股脑抛在身后。
她好似成为了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为博美人开怀,浑浑噩噩、大言不惭,张口就道仙长放心,“我必勤加修炼,不让你失望。不过区区金丹,不在话下……”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惊恐,毛骨悚然地提着灯笼,瓜然呆立。
老天爷,她都说了些什么?
徐薇笑眼盈盈,“自信是好事,不过不可急功,慢慢来。”
美色又误我,阿俏顿时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慌忙扭头,正色向前,“是不是快要到头了……”
又走了片刻,暗处果然浮现水波般的灵气,这入口是他二人在石中结界里强行破开的,此刻缝隙几乎看不见,只有一道线状灵光。
山墟正缓缓自愈,不多时就连这道灵线也会消失,届时找不到真正通行的出入口,他俩只能被活活困死。
“幸好,”阿俏庆幸,收起引母灯,问,“破境要用灵力,阴瘴入体,仙长能受得住吗?”
仙长可能觉得她在说废话:“避身。”
她麻溜地躲到他身后:“您请。”
徐薇抬手,五指张开,额心掠过一道剑纹——这些阿俏都没瞧见,她只听见前头传来一声剑吟,正纳闷声从何处,脚下陡然一颤,吓得她下意识搂住徐薇的腰身,心要跳到嗓子眼。
昏暗中,山墟晃动起来,整座空间发生可怖的扭曲,肉眼可见的浓郁鬼气朝他二人前赴后继地涌来。
阿俏在后方看得心惊,徐薇一调用灵气,这些如有实质的鬼气全趁机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她的手贴在他腰上,清晰感受到鬼气如何在他身躯中肆意横行,凶狠得仿佛要将他吞吃入腹。
她自知修为低浅,能安静待着已算最大的帮忙,只能在后头咬牙默念清心诀,稳住心神。
徐薇双目不移,他的掌前浮现出细小缭白的剑影,其形细弱,脆不可挡,却逐渐凝聚,渐渐化作一把莹白长剑。
此乃元神剑,一剑破万军。
他在剑柄一点,元神剑猛然弹出,摧枯拉朽地穿破阴瘴,撕裂空间——
一声惊天轰鸣响在身后,山灵气与鬼气都被掏空,山墟以近光的速度飞快收缩,坍塌至一座山,一块石,一个点……
——
一滴水落到手背上。
阿俏低头,发现一抹红。
是滴血。
仰头只见周围雾霭层层,迷雾中裹携有紫电闪烁,来自远方的雷霆在山川间咆哮,声势巨大。
她收了手,将血渍擦干,安静等待雾气散去。
是石中梦,出山墟后原本应是水镜,但水镜已毁,只剩下石中结界,一出墟自然会进入幻梦中。
徐薇不在身边,等雾散开,她只要一直向前,便可以走出去。
她又念了一遍清心诀。
眼前的迷雾渐渐变淡,发生在雾中的诸般场景逐渐清晰:
尸山血海,倒插巨剑,诸天雷霆。
一望无边的血原上,跪着一人。
他身上的黛色衣裳被鲜血染成黑红,破损旧痕密密麻麻,沾血黑发下的双眼阖合着,脸上神色安宁,仿佛只是睡了过去。
阿俏走过雾层,走过血路,一步一步来到他面前,弯下身,颤声叫他的名字:“徐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