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寝三十一年,京城西南门,风起长街。
祝长清在城门口下了马车,见车夫用黑黝黝的手指仔细扳算着此行的路费,眉宇间有几分难色。
“可是二两银子?”
马车夫一愣,眼前这年轻人眉骨生得极好,身板很薄,但极为板正,一眼瞧上去便是个正经的读书人,但又与他从前所见的旁的秀才不同,说话的语气很是亲近,倒不叫他觉得自个儿低贱。
车夫细细想了想,连声应道:“是!还得是您这读书人算得准!”
祝长清摇摇头:“空读过几篇文章罢了,算不得什么读书人。”
他将银子点清后装进小袋子,又用素绢包了一层。
车夫只当是他讲究,憨笑着接过来,连声道谢。
“您就别跟俺谦虚了,俺老家里人都晓得,这读书人当上官,那便是天下顶顶好的出路!您将来,想必也是要上朝廷做那官大人的吧?“
“这倒说不准。”
祝长清略一思索,道:“当个厨子也不错。”
他的语气中当真含了几分向往之情:”厨房餐桌一条龙,闲的时候喊上三两好友一聚,也不必再强塞后厨那些狗都不吃的糟粕玩意,这日子,想想便觉着逍遥快活。”
那马车夫听闻此言,顿时颇有些傻眼。
祝长清轻笑出声,朝他微微一颔首。
“玩笑话罢了,您莫要当真。“
他朗声道:“路上小心。”
车夫摸不透这读书人的心思,只得握紧这素绢,猛然间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这绢布比他往日碰过的都滑得多,一摸便知是上等的布料。他用带着些汗的手搓开,发现除袋里的二两银子外还另放着一两碎银,就包在素绢里,方方正正地躺在他的手心。
“这方才不是算得二两吗。”马车夫挠挠头,顿悟,立即追着喊道:
“您多给了!这俺可不能收啊!”
祝长清早已转身进了城门。
他离京已两年有余,此刻瞧这街坊布局颇有些眼生,只得摸索着往方守初给他的地址寻去,还没走几步,衣角蓦地被人一扯。
这几年老天爷不开眼,冷热干湿变化得厉害,长江流域发大水的次数都频繁了不少,各地收成都不大好,连带着街上的流民都眼见着多了起来,地方各府县拖家带口来京城混口饭吃更已成为常事。
他回头一瞧,素色的衣服上已经多了一个清晰可见的黑手印。
拽他的那人是一名女子,脸上身上都沾满了泥尘,但仍然看得出面容姣好,年岁不过二十上下。
“哥哥。”
那女子杏眼澄亮,声音软糯娇俏,好一副令人心生怜爱的模样,想来也是家中困苦,流落至此的可怜人儿。
她可怜巴巴地瞧着祝长清:“我能跟你回家吗?”
……说出来的话倒是直白得叫人害怕。
祝长清此人洁癖极重,他看了那黑手印半晌,颇有些无奈地垂下眼,刚试着轻轻扯出这遭殃的衣角,那女子却攥得更紧了,他只好就着这别扭的姿势半蹲下来,一双琉璃质地般剔透的眸子直直地瞧向那女子。
“姑娘,你缘何至此?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他的声音轻而有骨,清透的眉目间透出些许温和的关切,叫人不由自主得便放松下来。
那女子小声应道:“小女子家在西南,因县上闹饥荒,父亲便带着我来京城找些苦力活,讨口饭吃,”谈及此处,她蓦地瘪了瘪嘴,音色间多了几分哽咽:
“谁知途中我爹爹突然被那当差的抓去服劳役,我二人抵抗不过,便只剩下我一人了。”
祝长清眼底微凉,心道又是一出乱世丑戏。
“姑娘遇困,鄙人自当不会坐视不理。只是你我素未相识,男女有别,姑娘的要求实在……”
“不管。”那女子好看的眉皱了皱,语气坚决得颇有些奇怪,“你长得好看,我就要同你回家。”
见祝长清还要说些什么,她又接着说:“哥哥,你会做饭吧。”
祝长清一愣。
那女子眼睛亮亮的,话语间满是真情实意:”我瞧哥哥的面相便知,哥哥做菜定当极佳,我跟了哥哥,日后必不会再挨饿。”
祝长清一听此言,颇有些知音相逢于市野的感慨,心顿时软了大半。
他轻叹一口气:“那姑娘还真是找对人了。”
他说:“鄙人祝长清,字兮明,敢问姑娘名讳?”
“小女名为祝昭昭。“
“好,祝姑娘,我先替你寻得这几日的住处,你好生修养一番,再做日后的打算,你瞧这样如何?”
还没等祝昭昭作何回应,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闯入了这闹市。
为首那人一身飞鱼服,腰上配着把绣春刀,他策马疾驰近城门口,一勒缰绳,那匹红鬃烈马便蓦地前蹄离地,仰头高鸣,惊得周遭众人顿时退开数里。
“飞鱼服……是锦衣卫来了!”
“锦衣卫?锦衣卫来城门口做什么?莫不是来抓人?”
“别管他是来做什么,有锦衣卫的地方总归没好事!别看了,快走快走!”
许奉平借势将马头一转,视线扫过底下众人,面色冷硬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