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小淑椒还是不想做亡国公主,于她而言,功课和每日必备的练武,着实太辛苦了些。
王二瓜是个嘴上总戴着大鼻涕虫子的小拨子,周身的人都说他傻,淑椒也想像他一般呆气,这样就可以不必学书,不必习武,只消做一个吃饱饭就足以快乐一整天的小乞丐便好。
可是姐姐绝不容许她这样的。
六岁的淑椒,懂得比旁的同龄孩子都多。
但她绝不可说一句稍显自傲的话,八岁半时,邻庄的陈妹娇在窗边笑她只能在房中念书,不能出门同她们跳皮绳子。
淑椒不喜欢陈妹娇,只抻着脖颈嚷道:“我姐姐说呢,多学书,来日定比你们有出息。”
金淑柠听闻此事,摔上房门,便直拽起淑椒的辫子,甩在墙角,扒下裤子,以淬过油的木枝条抽她裸露的腿。
淑椒哭嚎着,直至渐渐哑了嗓子。
淑柠才如梦初醒一般,将自己的妹妹搂入怀中,“淑椒,淑椒,你疼不疼。对不起,姐姐不是故意的,姐姐也不知道为什么。淑椒,淑椒……”
或许她真的,只是不想让淑椒太出风头,给她们姐妹招致祸事而已。
这样几次过后,淑椒便乖了许多,只要淑柠一唤她的姓名,便拔腿奔去,纵是跌在地上,也也是当下就爬起来接着跑;她学会减少同邻里的孩子谈天,尤其是滨州的事;她开始收着性子,不耍脾气,也不再同人打趣。
也正是这一年里,姐姐带回了一个发白如雪的女孩,仿佛比淑椒高一些,她不仅发如雪,周身肌肤也属极惨淡的色调。
后来淑椒同她一起沐浴时,望见她一身的疤痕,说是自小遭人欺负时留下的。她的名字是后来才有的,姐姐取的,唤作银霜。
同外表两样,她为人总是和和气气着。
淑柠渐渐忙碌起来,很少回庄子里,只有她日日陪着淑椒,替她周全着。
若是有人问小淑椒,喜欢姐姐,还是喜欢银霜,她大概会立刻便说是姐姐,可心里藏着的,却是银霜。
或许她早已将她当成从前温温柔柔的姐姐。
可如今,她最怕姐姐回来,姐姐一回来,她便又要看人脸色,又要小心翼翼。
有时,淑椒也会有些不懂事,一日她见了钱庄的小儿李幢辉新得一只狼毫墨玉笔,便在饭桌上,小心翼翼着开口道:“姐姐,我那只笔,毛都掉了许多,能不能……”
她不知晓淑柠正为着晌午同胡尤义谈的事烦恼着,无暇思虑她的事,尚未听个完全,便放下筷子,转眼盯着淑椒。
淑椒遭她瞧得发慌,当下复又垂首,继续吃她的饭去了,不再多说什么。她还不能吃得太慢了,否则淑柠又要说她不懂事,平白浪费粮食。
“好了,你那支笔还是好的,只是毛有些开了,过天我给你修便是了。”银霜揉揉她细软的小手,面上带着温和的笑。
后来,后来……是执瑜,淑椒从未料想过,原来自己期盼不已的,是旁人可以随意做了送人的。
也从未想过,偏偏是他,恨不得把所有的都给她,偏偏是他。
其实她与执瑜,也不全是算计。
淑椒原不想太早就遇上他的,小渔桥边的相逢,确是偶然。
不过她不想解释这些个了,该怎样,原便是白家欠下的,可是执瑜……
每念及此,她便晃晃脑袋,什么无辜不无辜,她就不可怜,姐姐就不可怜么?
不过,淑柠听闻二人恰巧相遇,并不发怒,只道,他既喜欢,便这样就好,也不必刻意装点。
淑柠最知道男人喜欢什么,她便是靠这个的。
金淑柠特制了一只桂花香囊,塞进淑椒怀中,向着她笑了笑,说道:“我知道是苦了你。淑椒,姐姐拜托你,若有你在王府中周全,诸事便都好办些了。你不怕,我绝不能让你也像了姐姐一般……”
“妹妹,你不必担忧其他,待到功成之时,我定会救你出来,其余的,姐姐也都替你打点着。”
淑椒跪在地上,沉声应答:“姐姐不必说这些,淑椒是南朝儿女,自然知晓自己应做些什么,饶是这寸叶似的小事,也不能替姐姐分忧,那才真是枉为人了。”
淑柠打量着她的神色,缓缓开口道:“有妹如此,我也可算是少操些心了。”
是时淑椒虚年十四。
真要到了王府里,却与她想着的,是两样。
若说执瑜真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那便好了,至少她不必饱受良心的诘问。
其实她有太多机会告诉执瑜真相,却总像倒勾着卡在咽喉的软鱼刺,喝了多少水也咽不进,真要伸手去掏未免太不体面了些。
干脆便教它继续待在肉里,反正也不怎样痛,不过时或感觉出异状。
她反反复复地劝慰自己,这是为了她故去的母妃,为着她委身于人的姐姐,为着金白两家时代的仇怨,为着带姐姐风风光光回到故土,当然也是为着恢复南朝往日荣光。
可她自己呢,或许早都忘却了吧。
姐姐告诉她,执瑜会登基称王,而淑柠便是摄政王。
她总还想着,或许如此,执瑜也能原谅她几分吧。
其实淑椒是最知道的,最知道白执瑜的,从她决心来到王府的那一刻起,执瑜便再不可能谅解她的所作所为。
“姐姐,白执瑜到底无辜,从前过往,我想他是不知晓的。”
“知不知晓的,该得的好处,他也都得了。再者说,人心谁又能揣测,你在他身边这些时日,他可曾看出什么?若是浑然不觉得,那你又能真的知晓他心性么?真心都是真心换的,虚情假意换来的,未必是真心。”
虚情假意,后来的许多时日,这个词都会突然浮现眼前,仿佛是要教她知晓,面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