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一散而过。
他来到这南国的繁华之地,被香脂艳粉泡软了这一身的铁骨,被雨丝风片吹散了这一世的傲气。他隐名埋名,掩盖身份,只不愿人们知晓他的过往。如此,他才好安心地做一个,庸庸碌碌、寂寂无名的钟奕。
眉生收完最后一个音,余音绕梁,不绝于耳。云舒也敛衽垂手,恭恭敬敬地立在中央,娇喘微微,薄汗点点。
众人都看着她,一时竟忘了言语,连眉生也抬眼望去,眉眼沉沉,一脸探究。
“好!”钟奕大叫一声,拍掌起立。云舒抬起头,诧异地望过去。
“姑娘的舞,竟有金戈风霜之意,气吞山河之魄,令人逸兴壮发,钟某唯有击节赞叹,道一个‘好好好’!”
他这一连串的词,确实由衷赞赏,也是暗自替云舒解围。郑远山斜眼瞅着他,也立刻接上去:“好!真可谓‘一舞剑器动四方,山河为之久低昂’,如今诗中之境,竟化脱于姑娘之舞,令郑某大开眼界矣,哈哈哈。”
两位客人都接连称善,其回护之意昭然若揭,云舒的舞蹈也确实担得上一个艳惊四座。王之治不好再为难,只是抿嘴轻笑:“我也是玉春苑的老客了,竟不知柳三姨还藏了这么一樽菩萨。”
姚匡正朝青芙摆摆手:“罢了罢了,此事便告一段落,你们都退下去吧。”
青芙愣了愣,立刻猛一个扣头,声音呜咽:“谢姚总商恩典!谢王总商恩典!谢大人恩典……”青芙挨个磕了一圈头,云舒上前将她扶起,她泪眼连连,一副劫后余生的后怕。
云舒搀着青芙往外走,兰烟和香雪也福了福,退出门去。
“等等。”姚总商忽然开口,云舒和青芙停住了,回过头惶惶望着他。
他手朝云舒点了点,侧着头皱眉思索:“那个……你……”“云舒。”云舒冷静地接上。
“云舒,你收拾一下,一会儿过来给钟大人侑酒。”她愣住了,禁不住瞟了眼钟奕。钟奕亦是怔愣,随后换上一副官方的笑:“姚总商有心了。”
姚匡正确实有心,他那个八宝玲珑心思,把什么都纳入了眼底。
就在一月前,明州到任了一位新知州,而这知州不是别人,正是前任宰相——卢端甫。卢端甫自先皇宗英时即出任宰相,已是两朝元老,为人公正自持,高风亮节,在朝中威望甚高。然此次他因与左宰相吕符政见不合,最终落败,被贬明州。
新知州到任,这在明州盐商中引起了一场小型地震。他们担心这位前宰相一来便将手伸向明州的盐务,这千疮百孔的盐税,可经不起查。
姚匡正想尽办法欲同卢端甫结交,可谁知这卢端甫倒真是不枉他清廉的名声,将自己一一挡了回去。正当无计可施之时,竟叫他有了一个意外发现——卢端甫居然亲自登门拜访钟奕。一介小小提辖,竟能劳动卢端甫前往拜访,姚匡正不由重新审视起了这位毫不起眼的,明州提辖。
众舞姬退了下去,眉生幽幽起身,照水从她手里接过琵琶,临花又将椅子搬到了姚总商身后。眉生走过来,朝着众宾客施施做一个福:“眉生见过各位爷,一曲琵琶,献丑了。”说完在姚总商身后坐下。
“嗳,眉生姑娘过谦了,此乃天籁,今日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郑远山忙不迭接上。
眉生帕子掩住嘴,低头轻笑:“郑先生光会打趣人,有云舒惊鸿一舞,哪儿还有人记得我弹了个甚么东西。”她话是朝郑远山说,那双俏生生的眼却是朝着姚匡正瞥。
“哈哈哈,我说小囡,你现在这是跟谁学的,乱吃飞醋。”姚匡正仰头大笑,低头靠过来,手指点了点她鼻尖。
眉生拧过身去,嗔怪地睃他一眼:“你当我没瞅见呢,你那双眼睛啊,都已经粘在我妹子身上了。”众人皆是呵呵一乐,姚匡正笑眯着眼,一把搂过她的软腰:“呦,这是真跟我置气呢。”
眉生见闹得差不多了,一双玉臂攀上他的肩,脸直往他肩头靠:“我生什么气,你虽然眼珠子粘她身上,可你人还是粘我身上呢。”说着竟又往他身上贴了贴。
“哈哈哈!”姚匡正更是乐得,胡子都要飞出去了。眉生这一嗔一喜,可是给足了姚匡正面子。郑远山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道好一朵解语花,不由好生羡慕。钟奕漠然看着她,心中一声蔑笑。
眉生卧在他怀里,神色一敛,按下心头的恶寒,抬起脸,又是一副巧笑嫣然。
正在此时,房门打开了,云舒重整妆容,换了一身浅蓝锦衣,低头做一个福。姚匡正笑着朝她招招手:“来来来,就等你了,快给钟大人斟酒。”
云舒走上前,给钟奕面前的酒杯斟满酒。衣袂在脸侧飘下,一股清淡的蔷薇香略过鼻尖。
“多谢。”他侧过脸,低声道一句。云舒怔了怔,不由抿嘴一笑,在他身后坐下。
席间,众宾客开始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侑酒的伎女们不时起身替自己的客人布菜、斟酒,这样的一桌佳肴,她们只能看,不能动。
谈笑间,王之治几次提到新任知州卢端甫,状似不经意,却也都被钟奕不着痕迹地推了回去。王之治心下不耐,姚匡正却是不急,他知今日不是点透的好时机,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况且这个钟奕,还真值得好好结交。
姚匡正怕王之治按捺不住,又要再拐回卢端甫身上,反是坏了事,不由放下酒杯,摸着胡髭笑道:“嗳,咱们这样喝酒,怕是不尽兴啊。我看了一下,在座的姑娘都是绣球胡同里的名角儿,想必都是满腹的诗书。不如这样,你们来个联句,谁要是联不上来啊……”“就罚喝酒?”眉生歪头一个甜笑。
“是要罚酒,只不过,不是姑娘们罚酒,却是爷们儿罚酒。”
场子里立刻起了一阵骚动,郑远山更是来了劲儿,屁股抬了抬,撸起袖子:“好主意!好主意!不如就让我出一个题,可好?”
姚匡正笑了笑,手往前一摊:“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