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桃将手串递给她,这是老夫人平常走动前必攥在手里的茄楠捻珠,老夫人手中拨着珠子,却迟迟未有动意。
绵桃不知道老夫人还要做什么,此时听见通传走出去,进来的时候道,“老夫人,二公子来了。”
简亭钊进来时,正看见老太太坐在那张须弥座式的榻上,老人穿戴完毕,精神头看起来甚好,显然就是在等他。
简高澄已经将他的事告知了老夫人,他哪敢再耽搁,是以赶在祖母去看戏前来讨罚,不是他非要做这种败人兴致的事情,只因他不是个能拖事的,梗在心里实在煎熬。
“长兄叫我来您这里领罪。”简亭钊说完,又将交友不慎、识人不清、行事鲁莽、狂悖无礼等错处悉数列举出来,“这些错我认,您要怎么罚,我都绝不咬牙。”
简老太太一直神情肃穆,他看着跟前跪着的身影,对他认错的态度觉得尚可,这个孙儿属实替他省事,少费她不少口舌。
简老太太对他的事情心里有数,知道他确实无意参赌,后面的事少不了是被人怂骗所致,然而磨炼心性并非一朝一夕能成,她看了眼他,声音语重心长。
“柜坊那些事情,你自己心底清楚。祖母想说的,是你宴请他们的那桌酒菜,听人描述,豪盛如席,堪称挥金如土。”简老太太的语速慢了下来。
“祖母并非不许你大方。”
“明得意,示豪举,则可矣,习以为常,不惟开子孙骄溢之门,亦恐折此生有限之福。”
一番话意直达心底,简亭钊沉默下去,脖颈不自觉委下几分,挺括的衣领突出来,后颈深处那些半新不旧的於痕,刺啦啦地就闯入了居高处者的眼中。
简老太太眯了下眼,此刻却转开话题,不忘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你兄长呢,他不罚,怎么将你推给我了?”
简亭钊笑了一下才道,“兴许他不擅长说教。”
“不擅长说教是假,没空管你才是真。”简老太太瞟他一眼,搪塞完,简亭钊却笑得更没头脑,但笑意里,却隐约能看出几分愧色,简老太太见之,心中百感交集。
她早就听闻,简亭钊被简高澄救下的当晚,自己就去二老爷那里领了一顿鞭子,如今长孙将二孙推给她管教,她怎么看不出来他的用意。
简老太太的表情沉静下去,她叹息一声,语气却添意味深长。
“你长兄其实很清楚,我并不会如何罚你,他将你交给我,是体谅你自知吃了闷亏,以及自尊一再受挫。让你来听我讲道理,何尝不是料定我会说些体己话来宽慰你一二。”
“所以钊哥儿啊,你要明白,简家虽然严苛,但每一个人,都是愿你好的。”
室内的呼吸声静若可闻,老太太唤来绵桃打算离开,衣摆轻轻蹭过他侧臂,简亭钊怔松跪坐,半晌都没再动。
耦园中早就设好了看台,看台边栽有薝葡一类的香树,随风拨来扰扰清香。
侍婢们在园子里忙络奔走,盏箸、席帐、台盘一类很快就一应俱全,时下果品大丰,枇杷石榴等,都是京中常见的新鲜物色。
戏台上演的是狮子滚绣球,简老太太心情甚好,用不了太多婢女侍候,允她们一旁玩去,谁知那边玩得过火,一只绣球飞来撞到老夫人的腿脚,婢女们惯会抖机灵,其中一人跑来嗔眉笑眼,几句讨巧的吉祥话将简老太太逗得甚是开怀:“哈哈,饶你免打。”
今日老夫人看戏,府中“绵”字辈的侍女都来作陪,许元姜没有不来的道理。
她静静地站在一旁,上回第一次见老夫人,就将她惊得不行,本来还有些忐忑,如今看见老夫人的慈容,大抵是她离家太久,竟联想起她青州的祖母来。
许元姜艰难挪开眼,明明戏台上的曲目也很好看。
曲目还没过半,一个小厮进来将她打断,她心念微动,悄悄跟过去,在蕉荫底下看见一人身影。
简高澄此番从宫中回来,腰间挂了一只玄色宫牌。
为正公卿之身,凡是通行于内廷的王公大臣皆有此牌,部院大臣则无此待遇。许元姜瞥到这一细节,心知他是拨冗来见她。
这片蕉荫很大,规避许多视线。
简高澄转过身,笑容自带客气疏离,女孩穿着淡白绿色的短襦,匀净的面庞上情绪恬静,他先随和地问了下,老夫人有没有为难她,就见她摇了摇头,说老夫人笑起来一脸福相,她乐意亲近。
两人一问一答,这般自然而然,无不甚好,简高澄点了下头,不再掩饰他此行的意图,确认道,“晚些才注意到,姑娘姓许,许姑娘可是青州人士?”
许元姜坦诚点头,他能找来,想必什么都查到了,事实也确实如此,对方再作确认,不过是要铺垫后面的话。遭人强掳毕竟关乎名节,有些细节不便多问,简高澄难得露出难色,却还是尽量轻声道,“那你是否知道,那人是谁?”
许元姜没有替那人遮掩丑事的打算,她极轻地抖了下眼睫,回答道:“常山王世子。”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男子闻言,脸上微微跳色,许元姜疑心自己思虑过重,青天白日下也拦不住眼花。
简高澄背在身后的手指细微一蜷,似乎被这个回答戳了下,但情绪依旧未变,他沉思片刻,笑道,“那我去信一封到许府这事,你知道吗,当时你可还在?”
“知道的,当时还在的。”只是后来很快就不在了,后半句话她忍住没说,他不问还好,一问起来许元姜更难过了,只是不太敢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却听人突然发问。
“他为何掳你?”
许元姜扭捏地咬了下唇瓣,面对一个男子,这叫她如何说得出口,偏开了眼,只顾含混道,“不知道啊,就很迷瞪。”
简高澄自问出口的时候,心知劫杀的推断不成立,正蹙眉回忆梁觐的样貌与品行,等到被人回答才发现不对,他认真地打量她一眼,终于自嘲地笑了下,发觉自己的疑问实在愚昧。
答案太过明显,这还能是为了什么?
简高澄清楚,已经没有再推敲的必要了。
洪灾一事事发突然,按照信笺送达的时间,恰好在梁世子奉令南下半个月之后,半个月的时间,从帝京走水路,他刚好能抵达青州钞关,由此看来,给许父的提醒大概也刚好卡在了时点上,不过,这已经不成问题。
眼前的女子明眸皓齿,正值姣好的年岁,简高澄难得惭愧。
这事,怕是和他脱不开干系,因为谏言让皇储南下,视察钞关以作税监考历,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全然没有想到,当初他自问良心澄明的一句话,竟然能间接引发这样的事情。
日光移动轨迹,蕉荫下的阴影向内缩进,荫凉愈发逼仄,疏风簌簌作响,宽大的芭蕉叶幽翠又添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