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兵簇拥之处霍霍喧豗,赵硕手握黑金色的刀柄,卷了刃的刀口血迹斑驳,就在不久之前,这柄刀将前来格挡的孔将军枭首。赵硕看向身边的臣属,扬眉策反道,“北郊伏有拦截,御林军没这么快到。”
哪知下一刻,忽然有人跑来传报:“有一拨人闯过来了!来势生紧,前面厮杀的人抵挡不下!”然而后面的话没有说完,这人坚持不住,吐出一口浑血狠狠栽下去。
随人倒下,赵硕看清后面跟来的人。
简高澄携扈随闯入这里,霍然被一群携刀带剑的兵马包抄围住,他眉峰蹙起,身上战损没比旁人干净到哪里去。对面赵硕目露精光,简高澄眉梢轻压,同时也认出了这个逃出诏狱后,迟迟不见行踪的罪臣。
赵硕起初额头上布满黑线,眼前的男子与迎储殿会那日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赵硕忽然放出狰狞大笑,简高澄目不斜视,从他狂悖的情态里洞见某种深敛藏锋。
“我是有眼不识荆山玉啊,差点没认出人来。”
“长公子何苦急着找皇帝,他诏狱都困不住我,可见属实奈何不了我,老皇帝表面光鲜,实则他这龙椅早就岌岌可危,不然也不会将江山拱手交托于常山王一脉。你我都是注定要吃皇粮的,若尔等识相,速速撤离,莫要阻我推他一把,否则,你简氏的处境恐怕难看得很!”
赵硕颧骨突动,说完这番话后,对面男子平视的眸光清冽不变,一只手却缓慢抬起,抚平前襟在乱战中起的倒褶。赵硕见之大喜,这一没有意义的举动,已经暴露出对方心绪被他打乱的事实,于是转头示意身边的人,为自己的论调志得意满。
此时,终于听见对面出言。
“赵公。”
声线似漏下清嘱,赵硕在这一称呼中回头,心口却突然钝痛,紧接着,四周“轰”一声爆发混乱,他从遁入胸口的箭镞上恍惚抬眼——
对面,男子持弓跨在马上,腰际束钩晃动,五指已收,赵硕目眦欲裂,却在摔下马时疾速灰寂,暴毙而亡。
孟锡泉眼看着身边的人倒下,眼看着濒死怒意在赵硕崩满血丝的眼中剧烈迸发,最后归作死寂,情绪终于被牵动。听简高澄言尽于一声“赵公”,才知他只是以问候当做举弓前的提醒,对这位太保其实不曾上过心,更没有与人斡旋的打算。
下一刻,简高澄转头过来,看向这位全程平静的文渊阁学士。
既没提阵营,也没提被策反这事,只是平静启齿。
“孟大人,请你想清楚。”
随着简高澄一行人到来,前方设伏地豁开口子,御林军即时赶来联勤,并未耽搁太久,最终护驾得力保全了梁帝,余下凶徒皆自刎而死。
御林军清理行宫,在狼藉的扫尾过程中,一具尸身被抬出,梁帝掀开蒙布,知是长公主,神色怆然,却是不便再留,嘱了一声“厚葬”便在护拥下离开。
“听剿巡回来的御林军称,是赵贼未在宫观内寻到陛下,便让手下将在场的长公主灭了口。”
茂殊草率整理过仪容,伴驾皇帝多年,经此一遭仍是唇如蜡色,他迟疑了片刻,终是低声叹惘道,“老奴斗胆作劝,那间宫观,咱还是撤去了吧。”
梁帝知他顾虑,既是暴露了行踪,它便再也留不得了。
相比于长夜深处的鼓噪,简府宛如一汪静潭,灯笼在廊下铺开一地光晕,几人稀稀拉拉地聚在这里。
闻声出来的余夫人陪老人立了一会儿,长公子早年在外履历深厚,余夫人没什么放不下心的,唯独放不下的只是老夫人。老太太明知不会有事,却还是要起身张看一眼,余夫人劝道,“夜里容易呛风,老夫人回去歇息吧,不会有事的。”
老夫人从善如流,在晋地那么多年,其实早该习惯了,便由着余夫人将她扶回寝院,仆从如潮水般随她们退去,灯笼聚成的光影簇簇离散,最后徒留的光晕便显得尤为清淡。
夜里极静,许元姜无声地滞留,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四下间或几声虫鸣挠在耳边。
忽有马蹄疾转,喧嚣蜂拥,将这无波的静潭破开水千叠,回到府中的人马生猛停下,简高澄双镫悬金,跨在领首的马匹上摘离护腕,眼中凌厉还未散尽,朝这边扫来之时,凛冽的锋芒让许元姜下意识一滞。
这种观感对她来说是极为陌生的,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险些都要忘了,简高澄文武兼修,只是因为对方予她耐性温和,便在不经意中渐渐将他当做了一位文臣。
他身上血渍未干,看不清到底属于他自己还是外人,腕上和脖颈处的血色划痕几近灼目,强烈的视觉冲击中,她忽地深刻领会到家族承嗣的意义所在,他所承担的,并非仅限于舞文弄墨,更得在朝乾夕惕的处境中,随时准备为全族的命数拼杀出一条血路。
相较进来时,简高澄其实已是眼神稍霁,向唯一那团亮处着眼的时候,不带任何情绪。许元姜脸上的神色并不难辨,只是因为怀揣心事而使人看不太分明,至于心事从何而来,他再了然不过,然而女孩已在视线中转身离去。
他眼眸一偏,远处有人恰好赶过来,此时扈从皆已退去,他应付过简二老爷,与人宽慰几句后率先回去洗浴。
此趟回来身上血污不少,方渡接到消息跟过来,仓促打量长公子一眼,别的不好说,但脖侧和腕上却是实打实的擦伤,简高澄察觉他的面色,道声“不妨事”后,顺带过问了一下他不在府这几日老太太的近况。
不过没走多远,他又盯住灯笼瞧看,眼里的迟疑没有半分藏匿。
方渡手里的灯笼,是今夜事发突然顺手提的一只,而这一只样式特殊,正是他从柜坊回府那夜,让方渡留给许元姜照夜的那盏。
留意到他反应的方渡紧接着道,“确实是之前送出去的那盏,表姑娘客气,昨日便来还我了。”
说起来,若不是昨日表姑娘过来还灯笼,方渡还不知道她怎么竟又被人给带回来了,心知里面少不了长公子首肯,他便权当是青州那边临时出了什么麻烦。
但事实并非如此。
简高澄转回眼,那夜发生的荒唐依旧历历在目,见她凭意气奔离视野,再烈的燥郁也终究变了味。
将许元姜捎回简府,确实出自他的手令,而自己到底什么意思,心里又存续多少清白能够自问磊落地道出,事已至此,又怎还计量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