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光线阑珊,许元姜从水里挪上岸的时候,撞船的轰鸣声仍在耳内震得嗡嗡作响,一阵夜风漫遍全身,腮帮子冻得颤了两下。
距离登船不过才半刻钟而已,她本该还立在船边静静吹风,然而事发太过突然,船体在剧烈的震荡中几乎毁坏,她失衡向后栽去,后腰撞在栏杆上。
刀剑磕碰的交战声惊惧入耳,奔逃的时候不想又踏中一块虚危的船板,许元姜踩穿,忽而落入水中。
作乱何人,直白得用不着猜。
呛完几口水,她艰涩地咽了一下,拾了一件破蓑衣裹在身上。
春裳衣料轻薄,许是走得太久,湿重的衣裳渐渐在风干中变轻,轻得连脚步都有些飘忽,夜半春寒料峭,空旷街边仅剩一个摊铺,热气腾腾的蒸笼上氤氲袅袅,许元姜停下来。
当初从驿站逃脱出来后,此身于惴惴期待中跋涉帝京寻投奔亲眷,由于夜宿邸店花尽了泰半银钱,路途中便是单凭米面馍馍充饥。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甫一冒头,她几乎不受控地走了过去,打着寒颤从练囊里抠出几枚银钱。苍白的手臂从外披里伸出去,换来一包宣软的馒头,似乎她如何来的,便也如何回去,只是背后这人情,她是再也还不清了。
茅舍外门楹古旧,就着灯笼布施的昏弱光线,许元姜将馒头吞吃入腹,噎在喉中的梗塞感自下而上刺激到眼眶。
她急促呼吸,将蒙眼的水雾仰头回干,柴扉吱歪一声打开,许元姜匆忙起身,撇下滚进尘土的馒头块拉紧蓑衣要走,一个妇人被女儿挽着出来,瞧见她破败又狼狈的身貌轻轻出声。
“姑娘,可是遇上了歹人?”
许元姜身形一滞,她背光站着,低垂臻首,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黯然。
在这家妇人的接济下许元姜借水擦洗身子,换上干净的衣物后,妇人的女儿给她端来姜汤,许元姜连声道谢。
女子与她年纪相仿,见她生得面善便时不时同她说话,许元姜柔声回应一二,笑意里却似乎掺杂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寂淡,妇人心中生悯,出去的时候推来活计将女儿叫走。
许元姜浅浅入眠,期间又断断续续地醒来,仿佛看到了尚在许家的时候,婶娘拉着她在床沿细说体己话,那时,一缕几不可察的叹惘从她脸上划过。
“你娘生前最大的遗憾啊,就是不能看着你出阁。不过宝姜生得好看,应是有那么一天。”
随即她又纠正地补话,“啊呀,什么应是啊,姑娘家必定都有这么一天。”
许元姜交叠双手,兜兜转转经历了这么多,她才知道这话原来并不确切,只因如果被拘作见不得光的外室,就不会有这样一天了。
五指顺着指缝嵌在一起,她想得失神,以致于一颗没来得及收住的泪珠砸进布衣,更不曾注意到听见外面动静的妇人嗫嚅着打开了柴扉。
气氛静得几乎凝滞,许元姜察觉异样慢慢回头,继而与凝眸望过来的简高澄对上视线,心里登时一跳。
因为行迹匆促,他的模样恍惚沾染了几分落魄,却因天生琼华彰然,一动一止与周遭格格不入,更将茅屋衬得陋败得可怜,只那腕骨上的经络因焦急而搏动。妇人警惕地杵在门边,从这人握剑的手上回眼,看向她犹疑地问。
“姑娘,他是不是你说的那个歹人?”
何为歹人,何谓恶徒?
明知道简高澄与这称谓一分一厘都毫不沾边,可是一想到法华寺那夜他将她反剪手提起来推在屏风上,想到被梁贼抱走时手中那片滑下去的云一样的衣角,他的愠恼,他的无动于衷,都使她紧抿双唇任性地点了下头。
妇人没想到真会是这样,觑他虽然携剑却没有攻击性,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被认作歹人的简高澄并没有多大反应,知她此刻心里憋着委屈,而她能在面对他的时候肆无忌惮地说话,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快慰。他明白她对自己的芥蒂是什么,不过此刻并没有要急着说开,而是也点了下头以作回应。
“是了,是我作恶。”他的语气松缓下去,心有余悸地阖了下眸,“不过表姑娘你再仔细看看,这次来的不再是别人了。”
大表哥的形象于许元姜看来光风霁月不沾尘垢,被他承认自己作恶这一事实惊到,许元姜神情很是复杂。一旦被纵容,满腹的心酸委屈像找到了泄洪口,她缓缓背过身,倦容也不藏着掖着了。
事到如今妇人再怎么迟钝也明白过来,转身离去腾出地方,简高澄走到许元姜跟前,望着她低垂的眉睫单膝蹲下。
察觉这貌似哄人的态度,许元姜一下子觉得如临大敌,双手紧成拳拢在腿上,简高澄颔首一笑,将手覆上她手背轻轻握了握,旋即松开,重新搭回膝上。
“是了,是我作恶。”
“是我没良心。”
“走吗?”简高澄对她道,“有些事,想跟你谈谈。”
不小心被这笑晃了下神,许元姜觉得自己好没出息,怏怏地摆了他一眼,没有要挪动的意思,“这儿不能谈么。”
话虽这么说,谁知稍微一错眼,刚好看见趴在窗框外的人影,这家女儿不知何时溜了回来,盯着他们二人看得双眼发直,许元姜钝钝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