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信的鹩哥抵达简府次日,一支顾命大臣驰骤于莽莽征途中赶赴汴州,过滑台城后,幢幢城池屯兵葺营。与此同时,一辆马车进入青州府腹地,车夫勒紧骨绳,轮轴徐徐停下,清越的马鸣声扬得亢远。
轻帘扬于头顶,天光斜入她细碎晃荡的钗篦,一点一点地铺陈景况,许元姜按着前衽登下马车,一步踩实,霎时满目豁然,婢使卒吏,错杂如市,一如去年辞别的样子。
此从去年辞青州,如今眼望归故里。
许府东堂,许老太太从节顺祠回来后,静坐在官帽椅上岿然不动,无论何人,来见她时步履哪怕稍微带点疾色,都能引起她辨识的警觉。此刻婢女噙霜走来,许老太太亦是如此。
然而当噙霜矮身行礼,她手背上因发力而本能绷起的青筋还是隐没进了皮肉里,许老太太终究没有起身,强行牵起眼前的事道,“见到逾州了?”
“回老夫人的话,方才婢子带几人跟去,眼见大公子确实回了塾馆。”
许逾州是年关才回的青州,可怜他大半年咨诹进学,还没来得及向祖父诉呈进益,就惊闻妹妹失踪了的噩耗,向来宽退孺顺的儿郎那一日怒容含泪,却囿于女儿家的名节而不能妄加声张。
就连许大老爷也只能托可靠的人私下去寻找,直到某天京城来讯报安,因为得人作保,几人这才逐渐安稳了些。
噙霜将食盒放下,老太太虽然模样冷淡,可对小娘子的挂念哪里有半分逊于其他几位主子,心中再是喟叹,却也知道专捡好听的话说。
“婢子回来的时候往街市走了一趟,要去分茶居挑茶,那徐主顾念您二老的好,堆着笑脸送了一屉子茶点,说都是新鲜样式,请老太太带头尝个鲜。您看看,哪里知晓未至端阳这就上新了粽糕,还是桂粽呢。”
桂粽,归宗。
许老太太深深闭了下眼,这时门房的人突然跑来报信,“小娘子回了!老夫人!京城的人送小娘子回了!”
噙霜激动得落泪,欢喜地要去扶许老太太,怎知许老太太已经一个挺身站了起来。
报信接连惊动了许太老爷等人,几人赶去迎接,远远看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将女孩扶下马车,两人同行走向府门。
许元姜见到老太太,成了真的殷切期盼令她忍泪奔到祖母跟前,双腿一软差点跪下,还是被婢女一把搀住,噙霜劝慰道,“小娘子受苦了,老夫人交代过,但凡你能回来,大礼不必行。”
许元姜对家中长辈一一问安,却见祖父全心都放在了另外一人身上,看得眼神都在隐隐发直。大老爷认了出这位京城来的人,对方位列公卿之辈,按官阶品秩他都理当拜礼,更何况单看家世这一层,是连知州都要亲自接见的存在,遂对男子称手唤他一声“长公子”。
许太老爷瞠目看向大儿子,顿时明白这是何人。
简高澄被引至前堂招待,次第向几位许家人回礼,看得出来许家人明显对他的到来颇感惊讶。
因为尚为待命之身,他们此行低调,短时间内并未引起外人注意,所以确实比较突然。更何况事实上,当初为了免去许家人疑窦,差人去青州给许元姜报平安时,用的是简府小余氏的名义。
非是他吝啬不多添自己一笔,而是考虑到单单有她姨母这层亲缘关系在,就足以让许家人心安,而且,得简家照拂一事看起来也更加合情合理。
当然,当时想来,少不了有要免去一些无妄之猜的意思,不过于现在的心境看来,难免会觉得可笑,简高澄明快一笑。
“去年今时,先父经书走水路途经钞关,承蒙许大人施行便宜,理当该我言谢,许大人不必多礼。”紧接着他又转头,“许髯公,简高澄有礼了。”
许太老爷闻言愉悦大笑,朝中新贵,章卿嗣子,论才华论气度都是他最得意的那种晚辈,没想到对方还知道他从前的美名,看向简高澄的眼神也变得更加欣赏。果然字比其人,人更甚其字,何人见了不都得叹一声品貌兼优。
许元姜坐在许老太太身边,就听许老太太朝对面缓声客气道,“宝姜眼窝子浅,兜不住眼泪,还望没给长公子添乱。”
“不会,她知恩识礼,倒让我感触良多。”
许元姜并不否认祖母的话,可他一句“知恩识礼”的评价却让她忽然想起法华寺爬他床榻那夜,登时羞愧得无地自容。简高澄望了她一眼,辨识到她情貌,便收言没再继续,这边老夫人寻了个由头,要将许元姜单独带走,许元姜便意识到,有些事情终究避不开。
姑娘家被人劫掳,失踪后去而复返,哪怕免去甄别名节,也少不了要面对一些涉及私密的问话。
许元姜心情略带局促,临走前下意识回眼,庭间松涛酣然,简高澄朝她微微点头,复而含笑面对主位,声线隐约拔高,“我暂时不走。”
这话就是说给她听的,许元姜垂眼一笑,许老太太观人细致入理,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脚步微停,却再没有别的反应。
许元姜在祖母所居的抱厦休息时,许逾州赶回来见她,等听说简高澄也来了,他的脸色惶恐了一下,起先还束手束脚。
当得知妹妹一年来都安顿在简府,而得以安生,多半是靠他的照顾,许逾州这就急催催地要去拜谢恩客,以致于许元姜回到闺房的时候,除了听婢女称,太老爷和长公子在堂屋单独议事,还听到了这样一出笑话。
太老爷奉的是翰卿墨客,缁流羽士,好的是晏坐行吟,清谈把卷,与简氏嫡嗣同席,不备酒席而是倒上一杯清茶,神宇泰定地与人对话。
没承想许逾州没看出祖父的喜不自胜,还以为祖父招待不周,呼奴唤婢向里面呈上一桌好酒好菜。
简高澄倒是收放自如,太老爷却险些端不住仪态,完事之后捉住孙儿好一通打,不忘骂道“你个憨子毁我清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