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元姜颇没良心地笑了笑。
去年一封信笺到来,祖父予之郑重对待,如今执笔者本人造访,不难想出他会如何营造出满室清隽,以面对这位与他气度相投的客人。
然而志得意满拿捏好一切,结果被一桌大喇喇的酒水冲撞,于祖父看来这就是在跌他份儿,怎会不气结?不过毕竟是亲孙儿,当然不会真揍。
她的笑意其实并不走心,笑痕很快消寂下去,大表哥暂时不走,他说是暂时,那便真的只是暂时。
她自知归家不易,可是明明才喜得重逢,很快却又要面对下一场分别。她的睫羽低微地扇动两下,忽然意识到简高澄不可能到闺房来见她,不由分说就收拾好脸容,往堂屋那边赶去。
祖父父亲几人皆立在庭下,祖父经过交谈,面容略显凝重,许元姜权当他是彻底知晓了失踪这事的原委。另一边,简高澄很快注意到她。
男子形容规整,很有就要一走了之的架势,看着她不及两息,却是回头对两人询问,“恕我唐突,能否同许姑娘借一步,单独说句话?”
推开客间的门,简高澄将她领进去坐下。
许元姜安静地坐在榻沿,低落的情绪投映在他眼眸里沉浮含动,简高澄凝立片刻,蹲下牵起她的手,反倒饶有兴致地问,“我心底藏了件趣事,元姜可否为我开导一二?”
许元姜果真撩起眼皮,下一刻便听他继续。
“那晚北郊宫苑生变,我赫然回府被她撞见,急着回房洗濯一身血污,回头却被身边人手中的提灯制住脚步,若没记错,是我曾经送出去的那盏。”
“当时我便想,她莫非是同我置气了?好在还曾赠与她一盏兔儿爷灯,但是保不准也得被惨遭遗弃。”
“我当时就掐算着,它几时会出现在我的案头,我擎等了不久,结果你猜怎么着?”简高澄偏头一笑,他眉梢轻抬,如此诙谐姿态叫许元姜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把抱住他的头嗔妙道,“没有等到是吧。”
“大表哥啊,我倒是想还,可是如何也还不了啊。去法华寺临行前夜,在收拾行囊时它就被我塞进了箱笼,不想后来阴差阳错回了府,东西都还搁在寺里呢,叫我如何能还?”
简高澄短暂一怔,这个理由属实出乎意料。
许元姜的动作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捧,简高澄捏住她腕骨,将她环在后脑的手慢慢下移,挪到他脖颈的位置上以方便他说话。许元姜五指穿插着搂在他颈后,这便又听他含笑说道,“那天是我恃强凌弱,情态失控没顾及到你的感受,至于那些箱笼,过几日便托人给你运来,你看如何?”
听他重新提起那晚的不堪,许元姜脸颊泛红,一个激灵撒开手,“都说了过去了,大表哥何苦要揪着不放。”
说出去怕都不会有人信,先是“作恶”,后是“恃强凌弱”,他堂堂正人君子,但凡提及那晚之事,回回都不惜将这种卑劣的词汇安在自己身上,以贬损自己名声来试图安慰她。
然而这只是她单方面的想法,却不知,对于当时那个饱受煎熬的男子来说,这是理智难控那一瞬间内心真正的想法,也是他回过头来,能给自己最中肯也是最坦诚的评价。
几句话的功夫间,她心底的落寞感已经好了大半,简高澄一笑揭过,“你放宽心,只管待在家中静养一段时间,我已坦言推心,你亲长那边,大概不会对你逼嫁。”
“等我回来,给你一个交待。”
简高澄垂眸嘱咐,见她精气神从内到外焕然一新,神情也跟着轻快了许多。许元姜听得出来,这一交待和他的离开必然脱不开关系,那她便等着他回来的那一天。
等东风嘉许,等春风得意。
月上柳梢之时,简高澄已经出离青州城关良久。
他驰马立于川野之上,身边的扈从前来接洽,问及接下来是否要赴往汴州,简高澄凝了一眼帝京的方向,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寂之色聚于他眉宇,却轻猫淡写着,以催动马蹄给予了否认。
“回晋地。”
时间一分一厘过去,香篆静静垂燃,许元姜坐在闺房内,汤茶饮到一半时,守在外面的婢女轻轻叩了叩窗,她素手一挽将余汤饮尽,径直走向二婶邹氏所在的院落。
邹氏刚从府外回来,见到她难免吃惊了一下,随即两步上前搂住她。许元姜看得出来,她神情喜悦,但动作间的生疏却生硬得难以掩饰,邹氏像是想起了什么,“呀”一声放开她,回身拿出一匹布帛。
“宝姜快来,这是婶娘特意为你准备的,料子是雾縠及冰纨,纱支精细,极为稀罕,婶娘不骗你!到时候裁个冰纨袖,你……”
话到这里陡然噎住,她才想起来许元姜在京城有余夫人照顾,笑容渐渐窘迫起来,“我竟是忘了,京城那边应该不缺这些。”
许元姜温吞一笑,二婶和姨母有时候很像,都喜欢通过自说自话来打破静默中的僵滞。许元姜笑得平静,却无人知道她眼中已含薄泪,笑里也添心酸,她轻轻望着她,字句松缓道,“婶娘不必自责,我的事错不在你。从节顺祠晚归到底不太安全,你这样磋磨自己,反倒让我揪心。”
邹氏颤抖了一下,慢慢走回来搂住女孩,再也强装不住情绪哭了出来。
许元姜失踪后,邹氏和女儿都被吓得六神无主,她只能跑回府求救并将当时的情况如实告知老夫人。因为短了看护,她和女儿二人难免都受到了老夫人迁怒,好在如今许元姜能安然回来,否则她念完半辈子经都赎不清罪过。
彼时还在祖母抱厦里时,许元姜便从噙霜口中得知,二叔在官驿接手了新的差事,出门替人押送茶马,二婶则还在节顺祠诵经。
然而哥哥都能及时得到消息回府见她,二婶这边却迟迟不见踪影,许元姜盲猜,要么是没人知会一声,要么是因为尚有心结没得到开解,女人不知该如何见她。
事实证明,果然是后者。
接下来的时日里,府里以修禊的名义连摆了几天家宴,家宴摆置低调,内里全的只是团圆这一幸事,许老太太又另外做主,拨了几个仆婢,去之前为许元姜祈福的寺庙里还愿。
邹氏不是个会藏事的,夹在席桌上的晏晏言笑之中,尽管劳心遮掩,可在许元姜看来,恍惚神思仍在她的脸上纤毫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