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接下来身旁的一句问话,却让麻意彻彻底底蹿上了他的颅顶。
“这算什么,诱骗吗?”
简高甫左手搭在右臂上,臂弯以下三寸处有些许负伤,他音调沉穆,问出来的话并非前后没有着落。
禄池大殿外,延陵王穿着他那身不再合乎品秩的亲王服,望见简高甫二人的时候,起初还有些挣扎,他顿了顿,瘦突的颧骨微微上提,露出一个敦实却又苦涩的笑来,似醇厚不减,而怅惘弥章。
“时下藩臣坐大,宗室列王窥伺帝统,私下各自蠢蠢欲动,剥除定鼎朝纲的光鲜表面,我朝早已陷入腹背受敌的艰难境地。”
“民心尚浅,国祚根基不稳,桩桩皆扣准了一个新王朝的命门。”
“尔章卿世族,在晋安帝承袭帝统前,就已位列上卿,在晋地乃至朝野内外,是比东晋旧侯更为名望渊厚的存在。朝廷求贤若渴,若能得章卿入仕佐政,对于你们而言,虽不过一个立场,可是对朝廷而言,对梁帝而言,却是重逾千斤。”
然而现实却是,自晋安覆亡以后,简家虽不曾明面表态,但从袁老退隐晋地,简氏不问朝堂,又推拒朝廷各种名目的进爵封赏这里,可见其对梁藩王族,对当年□□趁乱劫位而登一事尚存介怀。
“只憾若非路末途穷,我们理当将你们奉为座上宾,而不是以现在这样的方式谈及此事。”
——“这算什么,诱骗吗?”
小臂因刀伤引发阵痛,简高甫按住上方贲张的脉动,语调生硬又沉穆,“还是,推恩?”
男人侧头看了眼袁崇的伤势,不愿理会此处满目狼藉,且是半刻钟也不想再停留,折身直接带人离开,对身后的叛王只留一语。
“我不会动你,此事就此作罢。京城对你连下三道通牒,道道皆是劝降令,无一死令,你尚有余地,大可不必一条路走到黑。”
走出去片刻,直至拉开一段不小的距离,背后的声音仍在兀自响起。
“从我公开扯旗造反,刀上沾染我朝兵将的鲜血起,我已不能再被世人所容。”
“此身还有何种余地,其实我不再想知道。”
“我只知道,今兹平叛之功,必须定下。”
殿外有骚乱开始浮动,在这消寂才不久的夜场忽被放大得无比清晰,两人立即回头,满目只剩延陵王一人迤迤向后退去,而在他们背身离去的时候,垂在殿口的巾幡已经被火折子点燃,他一步一退,用被迸火扰攘的声音喃喃念着。
“长公子,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为了维系亲族赓续,哪怕最终病骨支离,不得已抛却性命,也愿效己……绵薄之力……”
那人枯瘦的手扬起袖袍,一下挥倒了殿中央那座落地托枝的烛架,火势在年久弃缮的旧殿中以惊人的态势急剧迸发,漫照火光里,尘灰土屑沉浮飘升,在又一浪火舌卷覆下疾速乱舞。
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残党余寇悲痛呼号,引颈自尽前,不忘高诵那一句被牢记数月而又象征着一切煎熬就此休止的符号——
“王上自焚了!”
“王上不敌伐军,畏罪自焚了!”
平祯三年冬,以延陵王为首的乱臣贼子被伐军逼于禄池,不敌,延陵王畏罪自焚。
畏罪、自焚。
简高澄推开崇政殿殿门,目之所及之处,摘除了御门听政时才着的九旒冕,主殿前的帝王依旧恩威凛然。梁帝从龙案上仰面,简高澄脚踏登云靴,光影切割模糊了他形体的轮廓。
“你来了。”
梁帝认清来人,上身前欠按着桌沿站了起来,作罢又不知如何起头,迟滞稍顷,只得暂且看向手边那方,宫婢已为他斟好而自己尚且未动的杯盏。
梁帝掌心朝它作请,找补般笑了一下,“内侍说不见你马骥,应当是步行而来,不如先用盏酒水,权当稍解劳顿。”
酒水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是以酒解渴未免说得牵强,这一做法也确实容易引人误解,梁帝虽自知不妥,可是对方的停顿,还是让他的心凉却一截。
简高澄并没迟疑多久,于梁帝看来的停顿,其实也不过短暂两息而已,他情状自然地走近,仰头将酒水饮尽,利落动作将过程衔接得几近流畅,以至于让人不禁怀疑,之前那一停顿根本就只是凭空臆想出来的假象,而这样一个举动,也确确实实避开了僵持。
梁帝展颜,原本怔忡的心绪随之平复了泰半,“此名白醪凉水,虽不是贡饮,但质地清薄,颇能败渴,你觉得如何?”
简高澄从放下的盏壁上撤回手,睫尾掩落光芒,他借起身之势转向帝王,目光同时以最短的距离划过一道短线,稳稳落定在对方的双瞳。
稀松的声音轻描淡写。
“其凉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