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打量着他,暗暗称许章卿风养到底名不虚传。
君子璚华,凭立可掬,京中膏粱子弟众多,品貌出挑的实才之辈却寥寥无几,是以当初,从金銮朝殿上见到简高澄的第一眼起,梁帝便对这位年轻仕子留有深刻的印象,时至此刻,目光流露出的快慰与欣赏再也不加掩饰。
他甚至忍不住遐思了一下,若他子嗣尚存,太子如他这个年纪之时,应当也能是这样的吧。
只是他无从得知,这桩陈年秘事,简高澄自己也不过才消化几天而已。
不久前简高澄回到晋地,袁嘉谷一句不清不楚的后话,族中只剩老祖宗知道内情。年老寡言的老祖宗话毕,对他既无叮嘱也无授意,而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交托,对简高澄本人来说,分量只会更加沉重。
……
简高澄离去后,梁帝再也无心于政务,他唤进茂殊,不咸不淡地复盘起方才诸事,终于悠悠叹了一句,“到底还是让他寒心了吧。”
“陛下,长公子能做到这样,已是极好了。”茂殊缓了缓,有心宽慰皇帝,但想起某些余音不散的言论,还是忍不住面露忧色,便提起外面那些攻讦之声。
茂殊很清楚,其实单凭简高澄在临走之前,主动向皇帝领请牙璋兵符这事,就足以使得高下立判。
使君之行,是以镇抚的名义安顿民心,在外既兼积官声,又能安稳居于后线,甚至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京复位原职。
然而一旦领兵,与“镇守”之意沾边,非但归期不定,凶险与艰苦也是少不了的。
由此也可以反观出,为什么朝廷在收到顾命大臣于滑台高岗遇袭的急报后,即刻调拨派赋闲的武将前去协辖,却总因为有人推搪,致使名册迟迟敲定不下。
梁帝额骨蹙高,一双沉眸半明半昧,对攻讦之声评论道,“发声的那些人里,有一部分,是真心心系南线实况。”
“至于剩下那些。”
“各图侥幸,群情不安。”
许元姜获救并将直接回青州的消息,早在出事次日,就被简高澄的亲随送达简府,余夫人松下一口气的同时,不免还是要担忧,老夫人会不会因为始终被蒙在鼓里而降下怪罪,好在此后很长一段时日里,老夫人都并未表露不悦。
余夫人万幸地笃定,自己这是借了长公子的势了。
所以,一门心思认为简高澄出手只是出于仁义道德的余夫人,觉得自己作为女孩家姨母,无论如何也得表达谢意。
然而简高澄回府多日有余,一直未与任何人打过照面,他枯坐房中整整三日,以至于府里连她也不安起来,唯恐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但是当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刻,余夫人便知道,他们全然多虑了。
简高澄从外面点检队伍回来,在前往前堂的途中见到余氏。
此番临行,大概即刻就要启程,余夫人抱着俞哥儿过来作别。牙牙学语的娃娃被放在地上,踉跄站着,含混不清地朝他叫了句长兄,简高澄轻轻蹲身,使君官服的袍角曳留在地上。
他似极力想象着什么,眸中柔意阅过众生百态,穿过年岁透出以后的光景,“下次再见的时候,俞哥儿都该会习字了吧。”
余夫人并未察觉到某种遗憾,听他话意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一去竟要这么久。
……
简老夫人留在前堂,额头裹一圈芙蓉团花袹首。侍茶的婢女从她跟前退下,短暂隔开了对面的声息,简高澄与老人相对而坐,两人情绪无声地应和,话题的间断并没有持续太久。
“祖母不要低看她。”
“若你觉得我会因此低看她,倒是你低看我了。”
简高澄身上的官服制式繁复,简老太太看着自己的长孙,面色复杂地敛了敛神。昨日从祖地寄来的那封书信,内容正式得有些突然,好在当初做过了心理准备,她想了想便释怀下去。
连晋地的族老他都拿下了,她还能有什么意见。
不过她迟疑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我以为你无论做任何定夺,事前一贯会讲求原则,审慎推进,不是吗?莫怪祖母老眼昏花,你做事向来最有章程,可单单这件事情,看上去却像是乱了章法。”
“章法未乱。”简高澄含着和煦的笑,想了想,补声道“而且”。
“喜欢胜过所有道理,原则也抵不过心中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