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下方上圆,四面合窗,后有云梯,左升右降,长长的悬梯扶摇直上通往阁顶,阳光透过天窗细细筛下,悬浮的灰尘颗粒透着暖意。
借厨艺示好的盘算,已经在昨日窘态中潦草翻篇,等晋地来接她的人马一到,她与他二人,今后决计不会再有交集。许元姜静立阁顶,任由无力感悄然漫过四肢,直到一道人身闯入她的视线。
简高澄在藏经阁的内殿中管理经书典藏,之后找了许久才找到这里。楼阁里尘浊未扫,他向四周逡巡一眼,眸子幽邃地退了退,招她下来说话。
许元姜迟迟望过去,脚下的位置却片刻也没挪动。似乎意会到她某种情绪,简高澄停了一下,无事一般转开话,略作缓和地道,“听藏经阁的僧人说,你来找过我,给我送伞。”
“表姑娘,午间晴霁,万里无云,此举却是为何?”
许元姜微滞,这事她好像确实做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为什么,不过这根本无关痛痒。
当听见大表哥再一次唤她走时,许元姜笑了起来,竟不知天高地厚般朝他展开了双臂,意图直白得昭彰。
简高澄定定看着她,徐徐叹了口气,“许元姜,你得自己下来。”
觉得大表哥对她果真心肠冷硬的许元姜扁了扁唇,反正本来也没抱多大期望,便要自己提裙蹬下去,谁知一脚还没踩实,忽然又被他叫止。
简高澄观望致意,“再慢些,再轻一些。”
一句建议惊得她浑身一凛,瞳孔随之遽然放大,悬梯一直四平八稳,排除脚下的问题后,许元姜很自然地想象到,身后某个暗处正藏着什么猛兽盯着她磨牙吮血。
看他的反应,应该是的。
虽然恨不得直接飞奔下去,但她还是以极轻的步伐小心挪动。简高澄从容地看着她,目光投注未偏,许元姜只当是因为自己难以分神去捉他的余光,所以才觉得他全程目不斜视。
天光由上而下穿过她发顶打照在他脚下,映出属于男子的躯干线条,所幸快要落地,怎料简高澄忽然几步上阶将她揽起,旋身之际,一道刺耳的刮擦声在颅顶尖厉闪过。
脑中一声轰鸣,许元姜立即松开他双肩。
简高澄旋身刹那时,脊背伏了低,那只通体黢黑的蝙蝠就在她眼前极近飞过,见他左臂袖侧冒出血珠,许元姜方寸大乱,在出去喊人与催他治伤的迫切反应中慌乱切换,而身旁男子已侧开一步,将捂住的左臂带离她视野,随即转头看她,又不知第多少次念过她的名字。
“有句话我还是得说。”
外面的人发现这里,人声渐次起伏,寺中众人循声快要赶来,一股大限将至之感搠住许元姜心脏,她看着面前的人,眼眶忽然红得凄怆。
熹微光尘将他神宇钝化柔和,事及眼下,知她多半能猜到他其实一直注意着阁顶的阴影,他沉缓了一息,述说道,“我再冷心冷肺,方才至少也能牵你下来。非是我教条刻板或死守君节不作退让,依我男子体量,若方才直接上去接你,必然惊动鸷徒,这才凭一己考量,擅作权宜主张,望你勿怪。”
所有声息很快被涌进来捉拿鸷鸟的僧人淹没,交杂的声音里隐约掺进酸楚的急唤,在她耳边阵阵作响。
至此,对于很多事情,许元姜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先前那问为何送伞,乃是因为此时外面应该下雨,这天她也不曾去过钟楼。可即便眼前诸事不过是假象,是因她心有所念,依据印象中沙弥觉生对寺观此地、对钟楼的描述所构想出来的假象,她还是坚定地认同,很多事情不能单凭表象解读,推测论断也并不一定预示着事实。
泪珠顺着眼角滑进耳朵里,邹氏仍在急声呼唤,许元姜刚一睁眼便搂住了她,“婶娘!”
青幔银钩的帐顶下,邹氏顺着她的背来回安抚,邹氏吓得不轻,可能心里还没缓过来,力道大了些,腕间玉镯险些硌得她脊背吃痛,“宝姜啊你梦魇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许二老爷出门替人押送茶马,这一日终于从官驿那边回府。许元姜向他打听汴州一带的情况,得知自朝廷下派辖理地方的将臣各自就位以后,大小纷乱休止,时下大体无虞,战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相对平缓,即刻向许家二老作请。
至于是为何事请求首肯,邹氏迟迟知晓后也惊得低呼,“直接携嫁妆北上?这可开不得玩笑啊!”
然而许老夫人却知道,许元姜来面见她时,分明半点没有玩笑的意味,否则也不会自知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还在祠堂里跪着呢。
许老夫人深谙世故,看得出邹氏的担忧所在。结亲这事虽然事关两家,不过一旦亲事定下,诸如日程礼仪之类,一般都由男方主理,断然没有女方主动的道理,因为在大多数女方看来,自己主动,怎么都有跌份掉价之嫌。
邹氏觉得难办,尽管许太老爷走前情绪并不明显,可他步伐气定神闲,邹氏也看得出来,二老已经有了主意,已经互相交换了考量。
只见许老夫人松了松额上帛带,很快示意并开解道,“跌份之虑,许家倒是大可不必有。”
“使君归程没有定数,半载还好,若是几年呢,哪个小娘子的年岁经得起这般耽误。简家将宝姜下聘后迟迟按期不动,尽管是有不得已的难处,但到底还是失礼,所以话说回来,这事究竟还是他们理亏。”
许老夫人的语调沉掷下去。
“许家虽子弟不显,在青州也算颇有清名,简氏是令名显达,可我许氏的姑娘,并不是除了他简家,在青州就没有更好的去处。”
一席话让邹氏不无感慨,不过她还是恳切地希望亲事能成,而不是好端端的喜事最终潦草收场,正要问及老夫人的打算,便听人补充道,“不过考虑到这事到底还是须同简氏商洽,我已去信捎往晋地,想必很快便会有消息回传。”
……
祠堂前的长明灯续明未断,许元姜跪坐在蒲团上,面庞匀净一如瓷胎,直到稀薄的静谧被来人忽地踩碎,许元姜屏息回头。
一个仆婢忙跑来搀起她,口中喘着粗气,大喜,“小娘子快快动身准备,晋地派来护送的人马就要到了,前院那头一片忙络,说准备让您赴嫁了呢!”
许元姜撑在蒲团上的手臂一个不稳,混乱间竟问出一个痴傻问题来,“去哪儿?”
仆婢心道小娘子这是高兴得糊涂了,“自然是去汴州,和准姑爷会合了!二夫人说了,晋地简家的族老们收到老太爷的信,登时便直接做了主,要护送小娘子北上,小娘子如此被看重,往后一定福气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