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元姜将老妇搀起,眉心微聚,定定盯着院外的境况,回头见她无碍这才撤手,但很快就有个模样妥帖的女妇过来接替。外面的侍从身手劲练,发现擒着的是刘楚贼孽,很快就将贼寇清理干净。
老妪虽然不清楚眼前人的来历,但心知能为他们趟这摊浑水,就已经够他们千恩万谢了,见有女妇来搀,哪里还敢从,连忙让开对方的手,招呼死里逃生的老苍头快去给恩客倒茶。
屋舍里不具瓷杯,盛茶和盛水一率动用海碗,晋地来的阿嬷惯性先接过替了一口,舌齿掂酌,接着才亲手换碗续茶递了过去,他们一路上途经几处驿馆,无一时不是这般。
许元姜低头正饮,粗瓷海碗的口沿上,一些略显糙口的毛边不轻不重地扎进了阿嬷的眼,直到许元姜以丹唇抿住,阿嬷那大起大落的心思这才歇退了下去。
见女孩从容相待,老妪心底的局促消解了大半。她虽不曾瞥见院外罗列的车辇,可见女孩貌比崑玉,又听人唤身边两个女妇为“阿嬷”,便猜到对方出自大家眷属,只是,少有大家眷属会捡这个方向出门,老妪好奇征询道,“小女君此去何干?”
许元姜和阿嬷相视一笑,转而温吞牵唇,双手自然交握到膝上,声线追逐着心意融融流淌。
“去嫁人啊。”
夤夜时分,这户人家搬进了附近的村落里暂避风头。旷野之地算不得安生,天际浮白的时候,一队车仪也再次行于旷远高穹之下,途向直指荥阳郡地。
“只憾未得诏令不得轻易离开辖地,不然长公子也能亲自过来接你了。”想起临行前婶娘这样一句喟叹,许元姜以笑揭过,心里却想汴地信使不畅,只怕他现在还对此毫不知情。
上了官道,前方便可入驻郡城,领头的侍卫长立在马背上未下,他递上铭牌,垂目说了些什么,城关处知晓是晋地简氏的眷属,速往城内通报上官,另安排人手将他们引去郡署。
许元姜坐在车辇内,听见外面话语声絮絮,转头支开一半垂帘,引路的官兵横携刀鞘清路,往来虚势并不妨碍她看清城中的处境。颓圮墙巷不及修葺,兵燹滋扰带来的人祸亦重创了当地的生营。
长街上支设长帐,时下正在派粮。
讨要救济的人从平头百姓到锦衣富户不一而足,然而寡浅的粮缸喂不饱半支队伍,民众见布施者撤离,竟识趣又无力地趋散回去,到底是对这种处境习惯了太久。
方才车辇外的絮声是阿嬷在同侍卫长对话,许元姜张帘眺目时,二人随之双双停下,侍卫长先行赶去郡署交涉歇宿事宜。一行人眼观此郡营治破乱,觉得再往前走,靠近重镇,想必更不太平,便打算就在这里歇住。
许元姜听阿嬷好生劝她安心,说是汴州那边,最迟这几日该能接到消息有所反应,只等他们那边来人接应便是,心中大概也有了谱。
没多久,几个身着各式官服的人先后步入署衙。因为适才简氏来人过了明,主簿等佐吏遥遥望见厅室内有客,便知里面那位当是章卿长嗣的准妻眷,遂自行避嫌,及时顿住脚步向郡公辞别。
人群错开之际衣裾交杂,只一位中年人被反向让出,续步朝前走来。
来人是荥阳太守兼郡公郑墉,他迈进门槛,惯性接过僮仆呈来的一罐油膏,用指尖剜出一块在手腕上涂抹,须臾就看清座中的女子。
她颔首捧着热茶,身边伴有女婢看顾,裙身被她双腿压得四平八稳。
阿嬷带人张看住处,留许元姜在此稍坐,此刻身边只有两个从本家跟来的婢女,听方才那些人唤他“郑公”,许元姜放下茶盏起身。
双方一个照面,正要互相施行平礼,察觉对方视线在自己身边停滞住,郑公倏忽侧眸,对家中僮仆说教道,“郡府署衙重地,等闲不是你能轻易出入的。”
僮仆不防被斥,满脸莫名,却还是悻悻退了下去。按说官员在值,哪有家宅里的僮仆也跟来伺候的道理,否则纲纪未免显得太松散了些。
郡公反应太快,许元姜无意点破,也无心归结到吏治疏懒上去,只是略微有些疑窦。
若说朝廷下派辖理地方的将臣各自就位,那么象征抚恤的粮济也能同时随之到位,加上战情大体无虞,民生怎么都会有所好转,而不是目下城中,她所看见的这般境况。
她掂着轻重不过起了个头,郑公显然对她的疑问早有应对,因正中预料而显露的情态不自觉携了几许松慢。
既已提及,郑公自知回答难以规避,便毫不避讳地告称说,前段时间,朝廷下派协辖河南一带关要的顾命大臣途经滑台高岗,被刘楚残部所袭,所幸前方护卫得力,后有武将及时解困,并未耽误任期,不想其中却有人隐瞒伤情赴任。
“那位大人半道上疾发,加之久劳昏死,京中近闻噩讯,重新定人拨赴吾地,只憾迢迢长途,尚且遥遥难以企望。”
他已落座,展指抚了抚官帽椅的椅沿,整个人是无助且怅惘,说完又压低了声音。
“治乱态势下岂止经济凋敝,许姑娘,非是我在危言耸听,只因吾郡情形确实不容乐观。刘楚攻伐暴虐,私下滋扰势频,高门大户,乃至身份不显的常官循吏,但凡能走的,早就以各种借口携家眷弃宅而去,剩下少许走不得的,如今也仅是勉力支撑门户罢了。”
许元姜大抵算得清,那些顾命大臣踏上行程之时,简高澄应当正将她送返青州。听到“久劳昏死”,她想的不是那位瞒伤不报的大人是否会被治罪,也不是朝廷会如何评述对方功过,却是一人伏案理事,为案牍所累而劳顿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