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元姜话毕作别,郑公顺着门楹外望去,原是简家的侍仆已经过来请人,他们烨然佩刀,脚步不停,正好当面迎上了跨出内厅的女孩,继而缀立左右,一行人的身影很快从视野中淡出。
简家的人与郡卫那边交涉,如今已经择地安置下来,阿嬷见打理得差不多了,才差侍仆领她去一处郡邸歇息。
原先在晋地卫队登临许家的时候,所谓慎重考量,便是途中一切须以平安为重,出行不宜过于张扬,因而在备齐护卫的前提下,财帛人马尽量从简,而路上所需的用度都被简家提前备妥。在许府这边,她只捡了轻便的金银细软携带。
许元姜一直记着这茬,在署衙前登车时,折身嘱咐随从,将自己带的金银细软匀出七八成,到城中粮肆走一圈,买下那些囤余的精粮,再找几个可信的人,按轻重缓急给百姓派济下去。
许元姜梳洗掉一路上的风尘,用完饭后回到卧房时,外面已经天色近晚,婢女们点亮灯罩里的暖烛,走到门外各自张挂。
她挽袖取了帕子净面,双手浸没在水里,铜盆里琥珀色的光泽将她的眉眼晃照温和。
昔年她尚且年幼,青州钞关发生船灾,因控制不力造成船民伤亡,父亲一连整月凝心瘁力,宵衣旰食协理善后之事,如此尽力最终却还是发出“只憾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的惭愧感慨。
这世上奇闻浊事不知凡几,为官者各有不同,本身并不值得她为之大恸,只是因为有了前例对比,一番俸银仓之谈,难免还是让她感受到了落差感。
双手出水将巾帕拧干,成片带起的水帘刹那间破成碎涟,争先恐后遁入水中,湿漉的指尖吊着夺目的莹亮。
落差的顶端,是为韬光,但不能因为有了韬光,长期浸怀在贤人韬光之下,习惯了灼目的光线,转头身居暗处,便觉得看不清自己的指爪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趋迎白却诲莫黑,只观明而无睹暗,那么人,何必再长两只眼睛。
温热的帕子覆于面上,涓涓暖意漫过肌理,仿佛四肢百骸都得到了抚慰。许元姜心中顿觉松快,又就着巾帕多蹭了几下,刚好听见外面本在张挂灯笼的婢女快步进来通报,“小娘子,阿嬷来了!”
“许姑娘。”
“啊。”许元姜反应出声,她下意识将袖子放下,绕过梳洗架,阿嬷迎过去扶她,轻轻压手,将她按到妆奁桌前坐下。
椅身侧靠桌台,铜镜映她侧影,浅桂的耳珰晃荡得跳脱,许元姜扬眸,情不自禁发笑。
“阿嬷这是做什么。”
另一边,有侍女鱼贯进来收拾巾帕。月余相处下来,阿嬷知道许元姜没有被人伺候洗漱的习惯。
她下午忙着打点,荥阳这个巴掌大的地儿,周全处不多,老精怪却不少,她自个儿弄得心累,这会儿看见小女君,自觉代入便觉得许元姜也受了累,忍不住按住她,回头示意下人上前,从端屉上接过一碟浇了枣茶的蜜羹,“来试试这个。”
蜜羹尚温,枣茶却是新烹的,融在豆羹里别有一番滋味,许元姜垂了垂睫,再看向挥退着侍从的女妇时,心中百感交集。
阿嬷在外人面前一贯喜欢端着庄穆妥帖的姿态,给人一种道行不浅,轻易摧不倒的稳妥之感。
这一路上,阿嬷的用心她有深切体会,她们对她照料极好,以至于她隐约觉得自己连月信都准了不少,虽然自己的身份在里头算是个中缘由,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对方骨子里柔情也是真实恳切的。
天知道事情的走向怎么好像在印证她的想法一般,阿嬷凑近了些,确实柔情且又试探地问,“小娘子,这个月的月事可来了?”
许元姜短暂一怔,“还未。”
“这就对了。”她的回答仿佛在人意料之中,只见阿嬷听完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试探时的谨慎意味立马被欣慰与笃定取代,许元姜蓦然滞住,回溯这段时日阿嬷对她的种种,忽然意识到再往下走,离“请期”也该不远了。
她虽尚未成婚,但多少也知道世时裁定婚期,一般要避开女子那几个特殊的日子。她不明就里,从前只当是习俗而不予细究,无端揣测之际,依稀捕捉到什么难以言说的苗头,心头乱砰砰地跳。
阿嬷绕到身后按拢她的发,没有注意到女孩微微泛红的耳廓。事毕她让开一步,许元姜的发侧便多了两缕纤长的缨带。
阿嬷松手,尾端吊束的珠坠从掌中滑落,因其分量将缨带自然展直,许元姜钝钝回头,镜中人素裙依旧,久违的朱红瞬间惹目,无声无息造就恸然观感。
此行乃为姻亲之赴,这一涵义本身贯穿始终,然而及至此刻,在这西陲边郡的垂暮静夜里,仿佛才与此行的目的真正契合在一起,她后知后觉般,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即将赴嫁这一事实。
身后女妇的脸容和蔼慈悲,许元姜侧眸对镜,颈项稍稍后仰,靠了靠她的手臂以示慰藉,镜鉴之内,珠坠依托暖烛照耀放出细碎的光,一如她的笑眼湛然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