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尹哪里想不通,这位便是朝廷下派主镇汴州的使君了。观他一言一行措置裕如,又听他下令,将后方尚在驰援路上的兵卫留置此处,府尹此刻愈发觉得,刘楚残寇不过是捕风捉影,听到了简高澄一袭人马将至的风声这才潦草收手撤退。
“郑太守祖居郡望,出身士庶,我与他并无来往,只知他在任十多年不曾有过任何政绩。”府尹拜揖,又补充道自己并非是心存顾虑所以含糊其辞,“只是不想同这位弃城渎职的昏官扯上任何关系罢了。”
听完对方描述,简高澄神思不显,问,“郑墉?”
“是的,荥阳太守即是。”
这个名字在他思绪中过了一遍,很快便被简高澄轻描淡写地揭过。该如何处理已经不消多说,也不值得于此处多费心思,他所经心的,是这里才经过一场动乱,不论如何都不再是个宜留之地,而他所能做的,只余交遣斥候,报朝廷钧裁。
他的视线朝郡邸方向逗留了下,回头迅速抬了下眸,“治所何在。”
郡城往上,府治治所。
许元姜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梢间。
梢间外有一佛龛,佛龛前置一方福沃,她跪在蒲团上还愿,尽管额侧的淤青已被敷粉掩盖,昨夜发生意外却是不争的事实。那时她才抱起大氅,不料起得急,眼前一黑就栽在榻沿昏了过去。
许元姜清晰记得,上一次和他照面还是在梦中,那个虽在法华寺但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午后,以及那处不曾涉足过的钟楼。
虽音容寥远,然期许不折,她捱着疲困坚守到深夜,等的便是大表哥亲身前来接亲的音讯,待好不容易应验了,结果没等她看清他,就这么迷迷瞪瞪地和他相处了半夜。
很难想象对方当时的情状。
许元姜已经被人告知,这里是府治治所,同时也是致仕了的前参知政事王奕正,王老的籍乡,简高澄带她入城休整,两方不期然相遇,最终得王老夫妇挽留,简高澄却之不恭。
一道长步踽踽前行,沿着长廊声音越来越近,简高澄合拢门缓步入室,许元姜放下合十的手从蒲团上回过身来,双腿侧放成坐,一眼认出他时,心情忽地被一种近乡情怯的怆然填满。
“昨夜事发突然,我始料不及,都没能和你说上话。”简高澄走近她。
似乎注意到什么不对,他的视线从她侧额掠过,进而目光微抬瞥见那条被她弃置在榻上的绷带,悄悄心觉了然。
时下暮色四合,即便点了灯,室内还是略显昏暗。许元姜这样不说话,他却好像自己就能轻而易举地将过去他们相处时的感觉找回来,自然而然地补满这一瞬迟滞。
简高澄挽衣蹲下,拢来烛火照膝,璚华光影悄然蔓延,却是正好叙话的氛围,许元姜将他的脸容一分一毫看得清晰。简高澄同样目视她,压抑着心疼忍痛低声道,“你啊你,这样不爱惜自己,该让我如何自处呢?”
一声“大表哥”哽咽在喉间,许元姜到底没能喊出来,而是急着否认,称自己一直自惜,然而简高澄不领情,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示意。
“那么这是为何?”
许元姜试着看了一眼那条白晃晃的绷带,依然觉得扎眼,看来还是不行,只能闭了闭眼咬牙正色道,“系在头上,丑。”
简高澄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她的额侧被他上过药,系扎伤带亦不假他人之手,辨出淤青消得差不多了,简高澄注视着她,无关前话,竟妥协似的点了点头,笑意柔情得可掬。
“那么现在,元姜可否嘉许,容我与你说话了吗?”
换在一般场合,类似的话锋往往成为执词者在切入话题前,好意铺垫的前话,但放在眼下却并非如此。
他的口吻放得极轻,姿态亦然如是,许元姜察觉此处,很快也明白过来,方才自己一声不吭,实在显得煞有其事,以至于令他误解了自己对他的态度。品出他今夜打算长留夜话的意思了,许元姜没由来感到轻微紧张,却还是尽量表达宽慰。
“大表哥,我本来就没有怪罪于你,赴嫁是我主动起意,此前我就应该料到,路途中会有种种不顺。或早或晚,但凡你来,都已经是对我所作决定的极大开释了。”
大表哥。
听到这些字眼,他心底始才长舒一口气,怕就怕她不愿再这样喊他。她说他的赶来是在开释于她,殊不知她这声久违的称呼,才是对他莫大的开释。
简高澄心中熨帖,眼底却涌着残危余悸,“族中长辈在敲定接亲时未征询我意见,不然我怎么也不会轻易放你涉险。”
事实上,早在许元姜还在许家待嫁的时候,她就是知道这事如果事先在他那儿走了一遭,他非但不会应允,还会早早截下来断了她的念想。所以说当初许元姜也不抱多大期望,不然在祠堂听到晋地的人马果真来了的时候,她也不会惊讶到失语那般。
许元姜心里通透,也不敢忘记促使自己做出决定的那个最初的引子。
她无意隐瞒,将常山王府的人是如何来到青州寻她,望江楼上是怎样一番来往,以及临走时对方激出的那番言论一五一十地转述着。
简高澄先是错愕,半晌才转作正色倾听,神情受控地沉静下去,只那眉梢悄然蹙抬,直到其被指腹点触。
简高澄看着她伸过来的指,那一点如神仙方术,化开一池春水,蹙起的眉峰随之就被抚平。
她的口齿一翕一张,发间红泽衬她玉面无瑕,简高澄此刻却像分了心。他的视线缱绻流连,双手不经意顺着朱缨带下拂,几乎忽略了她在向他求证,那人所言是真是假的疑问,手指仍在下移,指骨触到耳廓,竟转手捏住她双耳瞬间欺近。
“耳根子怎么这样软,别人说什么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