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霖元年七月,大周多处州县传来数十年未遇旱情。
灾地百姓的庄稼颗粒无收,饥殍者不可胜数,大量灾民流落涌入京城。
坊间窃窃有传言,是因那新继位的年轻皇帝篡夺帝位,不施行仁政所致。
此时的京城也正是烈日当空,街上不见行人来往,只有随处可见热得晕眩的人,如同一根根被烤蔫的麦穗,瘫软在屋檐底下。
与外面的炙烤的炼狱相反,刑部司监狱里只有阴暗冷涩,充斥着死亡的腐臭气息。
这里的每个犯人都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因为惨重的用刑已全然血肉模糊,如同行尸走肉。
如今的天子萧月狐,登基继位伊始,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狱中多名死囚皆是出自他手。
“郑莺,你假冒身份入钦天监为官,究竟是什么目的!”
刑部监狱污浊的血气中,回荡着狱司暴躁的喊声。
在他眼前,是一个趴在地上,因仗刑而奄奄一息的女子。
两个狱卒站在后面,手执仗棍,棍上的血污层叠斑驳,显尽其中的生杀予夺之事。
薛银砾抬起头,微弱的日光从墙上一扇小窗照进来,被窗上的竖立的铁栏切成几条,一道道打在她脸上。
一瞬间满身的脏污似是全被洗净,照出她精致秀丽的面容。
澄澈的眼眸中满是坚韧,眉宇间流露出英气,若是束起发冠,还真是叫人雌雄莫辨。
她的后背布满血痕,看着触目惊心。然而在这充满秽垢的牢房里,她依旧脊梁笔挺,身骨犹如一座锋利隽秀的山。
“为了……惩治你们这样的小人。”
薛银砾的声音清亮,丝毫不沾染狱中的浊臭。
“胡说!”狱司凶狠驳斥道,“你女扮男装,鬼鬼祟祟出入皇宫,定是想行苟且之事,还不快招!”
“我为钦天监灵台郎,入宫呈报天象,此乃国事。”薛银砾紧紧咬着发白的嘴唇,看向狱司的眼神满是不屑,“难道你要将国事说成是苟且之事吗?”
“你……给我继续打!”
狱司见薛银砾如此猖狂,气得不知如何回话,只能用力挥袖,招呼后面的狱卒再去施加仗刑。
不料此时,身后典狱司沉重的大铁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华冠丽服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他体态挺拔,貌相俊美,浓睫剑眉,一双乌亮的眼眸中有种捉摸不透的幽邃,却隐约又藏着一份阴鸷戾气。他身着朱红锦袍,腰间束着狩猎纹金蹀躞带。头顶的金冠熠熠生辉,在污秽遍地的阴暗地牢里很是突兀。
“陛……陛下,您怎么来了?”
狱司连忙冲过去,一个滑跪伏在了男人面前。
杀戮与残虐,缔造了这座刑狱里无数件血案的主人,新登基的皇帝萧月狐,竟然独自现身于此。
两个狱卒没见过萧月狐,听到狱司称呼陛下,立即吓得将仗棍扔在地上,对着他磕头。
“参见陛下。”
薛银砾强撑着坐了起来,循声望去,猛然对上了那天子的视线。
她冷笑一声,神色中没有任何的畏惧和敬意。
“终于见到你了。”
那语气轻快,像一把冷冽的暗器刺向威严肃穆的天子。
狱司和狱卒忙屏住呼吸,贴在地面上的神情惊得如同被摄了魂。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薛银砾竟敢直称呼天子为“你”,想不要命也不是这么个法子啊!
就算是宽于待人的温良君主,也不会容忍这样的大不敬。
更不要提萧月狐这样的活阎罗,一言行差踏错,就可能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你们先下去吧。”
萧月狐没有理会薛银砾挑衅的言语,垂眸对狱司和狱卒们命令道。
“是。”
狱司大门又被重重合上,狱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郑……莺。”
萧月狐有些迟疑地唤出眼前人的名字,语气间似是陌生,又是熟悉。
他将视线移向薛银砾满身的血痕,浓密睫羽下,幽邃的双眸闪露出一抹朦胧的亮光。
听到萧月狐用这个假冒的名字叫自己,薛银砾浑身一震,手脚上的锁链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响,随即向他狠狠瞪过去。
“你没想到我还会回来吧。”
上次两人见面时,还是在七年前,薛银砾也是这样带着枷锁,即将离开京城,被流放到充满苦寒的漠北。
那时的萧月狐,还是一众皇子中,默默无闻的五皇子。
而薛银砾,是安北侯薛正渊的嫡长女,秀外慧中的侯府千金,以才华名冠京城。
两人的亲事,曾是京城中人尽皆知的一件美谈。
可就在举办婚宴的前夕,噩耗突然传来。
薛银砾的父亲薛正渊遭人陷害,被当时的皇上以结党营私贪墨勾结之罪,除以斩立决。
那晚的薛府满目狼藉,家里财宝被洗劫一空,火海吞没了祠堂和大量书籍。
男眷们全部入狱,只剩下女眷们抱着哭成一片。孟夫人听闻安北侯薛正渊已被斩决,当场撞柱而亡。
薛银砾抱着母亲的尸体,在血泊中颓然失魂,却被官兵强硬拉开,套上了枷锁。
在戴上枷锁的那一瞬间,她只盼望着,能最后再见上萧月狐一面。